天氣很快就變了。
衛悠在某個寒冷的清晨醒來時,一片一片潔白的絨雪從窗外飄入,雅緻如花,嫋娜似舞。
“已是春天,卻竟然下雪了!”
她站起身子,緩緩走過去,憑窗而望,目之所及,一切景物都仿似籠上一層冰綃織就的紗衣,漫天的雪片逐風而來,飄落在髮際,須臾便融化,形成一顆顆晶瑩的水珠,安靜地掛在青絲上,然後如煙般消失無痕。
入獄的數日裡,她都這樣臨窗發怔,心中塵封的某種感情,正在一絲一絲地枯竭。
她無法預見,自己是否還能有歸國的那一天。
四日後的黃昏時分,忽然禮炮轟鳴,鼓樂大作。淮國皇城的天空如白晝一般明媚,跟着城樓的高臺上射出無數朵豔麗無匹的煙花。一時間,夜下的景緻恍若仙境。
到得第五日夜裡,城樓上士兵們舉燈遊走,上千只明亮的花燈形成幾條長長的光與火組合的巨龍,竄動盤旋,將皇城照耀得通體透亮,宮人們俱皆涌出,歡呼驚嘖不絕於耳。
獄卒們耳聞外面的熱鬧,心癢難捺,一個個如熱鍋上的螞蟻,紛紛抱怨起來。
她因好奇,也曾向外張望。已是深夜,彩燈仍然高掛,目之所及,連樹木都披上上等紅綢,給華光一映,實在美侖美奐。
她不禁疑惑,既非節日,爲何喜氣沖天?
“乖乖,好大排場!”一個正在巡檢的獄卒忿忿然吐出一口濃痰。
“嘿,你不瞧瞧是誰,排場小了也忒寒磣。”另一個神色精明的不緊不慢地接口。
“照這光景,後宮正主兒還是......。”
“噓!找死啊。”
那先前說話之人左右張望一眼,小聲道:‘莫議國事。‘
如此熱鬧了三日,皇城漸漸平靜下來,而囚室也恢復了往日的陰暗與冰冷。
就在她快被無邊無盡的絕望折磨得窒息之際,蒼翠來了,給她帶來了驚人的消息。
“他立後了。”
她微有些怔忡,一縷極淺極淡的失落不經意襲上心頭,晶亮如星的雙眸頃刻黯淡些許,彷彿有一剎那的恍惚。須臾,她垂下頭,淡淡說道:“嗯,原來前幾日的熱鬧是他立後......難怪要普天同慶了。”
“可是要冊立公主爲後的傳言由來已久,怎麼會,怎麼會......”蒼翠語氣中略帶忿然,似乎對楚灝的出爾反爾極是不滿。
“我不希罕。”她揚眉,一抹蒼翠從未見過的驕傲笑意如漣漪般在她脣邊輕輕漾開。
蒼翠山嘆口氣,壓低聲音說道:“公主是不知其中厲害關係,如今姬如芊執掌後宮,她與公主素來不睦,往日尋釁,皆因有淮王庇護,方纔不敢擅動心機,可現在......她,她早就等這一天了。”
她淡淡一抿脣,背轉身子,只覺眼前似有楚灝那模糊的影子隨着窗外鬱涼的雪色在輕晃。
好一會,冷笑道:“那又怎樣,自古後宮皆是如此,爲獲寵而爭,爲固寵而謀,姬如芊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後一人。初登後位,她應會廣施恩澤,博一賢后之名再誅異己,她絕不會在這大好日子裡動手的。”
蒼翠一怔,雖覺此言不差,但仍感不安,便一咬下脣,輕道:“公主,你還是先向淮王示弱吧,他一定會保護你的。”
她默然靜立,呼吸驀地變得不穩,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恥辱,好一會才冷言:‘是諸餘授意你來當說客的麼?‘
蒼翠慌亂搖首,苦笑着道:‘不,不。他敬佩公主,他常說公主是他生平所見最勇,最義的女子。你可知道,是他助我來此探視公主的。‘
她倏地擡眸,直視蒼翠的眼睛。‘他告訴過你這四年來燕國的人與事麼?‘
蒼翠爲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刺了一下,她的語氣與她的眸光一般犀利,令自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晚悽美絕倫的馬上豔影,雖是弱質纖纖,卻有尋常男兒也難企及的氣魄。於是微笑起來,‘說過,他說燕國有一位洛姓少年戰神,不但收復了東陽,還兩次出關越境退敵,全勝而回。他還說,燕天子無比寵愛這位少年戰神,想將自己的美麗女兒嫁給他,只是每次提及此事時,他均以外患未靖的理由婉辭。‘
衛悠頓時展顏而笑,卻是淚盈於睫,喜泣:‘是少謙,我知道,他總有一天會成爲燕國的戰神。‘
‘公主,讓我去燕國吧,去告訴燕國的戰神,你的處境,還有你的懷疑。‘
‘你能離開諸餘麼?你能不顧他對你的好麼?你能平安離開淮國麼?你能取信於洛少謙麼?蒼翠,別忘記了,我們或許都是不能見容於國人的罪人。‘
‘不,我不是罪人,公主也不是。我的父親殉城了,我的姐姐爲守尊嚴付出了生命,而我,從未做過有損燕國利益的事,也未忘記自己是燕國人的事實。公主,你不也拼了性命維護燕國的尊嚴,甚至不惜與淮王決裂。他們,他們怎能懷疑我們?‘蒼翠急促地爭辯,目中淚光閃動。
衛悠輕輕搖頭:‘既然選擇了,就別去計較他人的目光,錯與對從來不由我們自己定論,但結果卻該由我們擔當。你說對麼?‘
蒼翠啓脣欲再說,只見公主美麗的笑容凝固在脣角,眼睛忽然掠過一道清逸的男子身影,不必回頭便能感應那熟悉的寒意,似有一道刺骨目光直刺而來。
衛悠驀地握緊她的手,傲然回視。
蒼翠緩緩轉身,看見了楚灝。他面色陰沉,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她與衛悠臉上回移動,最終落定在自己身上。她不覺呼吸一窒,跪下請安,他忽然溫和一笑,揮手命她下去。
今日散朝之後,他喚來內侍,細問衛悠近日的狀況,那內侍如實回稟,按吩咐每日只給她僅可裹腹的淡水粗食,並不讓身爲諸將軍愛妾的蒼翠探視。
‘下雪了!囚室格外凍了人了。‘
內侍最後一句話狠狠刺痛了他的心,於是,他再次面對她。怎知,那蒼翠還是藉着諸餘的權勢進入囚室,並向她傳遞了幾年來嚴密封鎖的消息。
見到他,她泯去了慣常的狠意,嫣然淺笑,徐徐道:‘冬天走了,春天便不會遠了。‘那如畫的眉宇間,多了一種他從未感知的神情,似是冷漠的理性?
那常常在他面前放縱情緒的青澀女孩,居然有了如此細密的反應?
他緩步入內,爲她披上了一件斗篷,並細緻的繫上一個不算精美的結,然後仔細端詳,似乎頗爲滿意。
‘你都聽見了?相信你不會爲此遷怒蒼翠,你的大將軍待她很好,真的很好。‘她懶得理會他即將登場施展的心機與城府,索性靠着牆坐下,‘有什麼損招儘管衝我來吧。‘
猛一伸臂,他將她拽起,冷冷道:‘鬧夠沒有?‘
她吃痛,擡起眸子,面頰幾乎觸到他的鼻尖,還有那雙深如潭水般的黑眸,不知爲什麼,她很怕看到他的眼睛,因此立刻垂下長長的睫毛,掩住眸子,身子憤憤掙扎幾下,無法掙脫,只好放棄,‘折磨我,不是你引以爲傲的快樂之道麼?我又何曾鬧過?我只是承受着你的折磨而已,因爲沒有你預期的反應,所以你不甘心了?‘
‘你剛好說反。‘他竭力抑止心中那清析的疼痛,冷冷回答,語調欠缺起碼的溫度。‘是你在折磨我。你怨我,恨我,你將自己禁固在一個我永遠都無法進入的世界。每次我想盡一切方法欲打開這扇門,你都用傷我或是自傷的殘忍逼我不得不退卻,這是報復,對不對?難道,當年你的愛情只是一場新鮮的遊戲?‘修長的手指隨着他低沉的嗓聲移動,回答結束時,指尖已觸及她的咽喉,‘有時,我甚至懷疑你還有心麼?如果你有心,應該知道,南淮的後位已經爲你空置三年。‘
言罷,五指掐上了她的脖子,開始緩緩運力。
她心跳驀地一緊,呼吸亦開始急促,以不穩的聲音說道:‘我愛上的男子是一個在逆境中尚且保持着高遠志向的人。我爲他放棄了一切,只想陪伴在他身邊,經歷同樣的痛苦與快樂,但他,卻任意踐踏了我視爲生命的尊嚴與驕傲,並以此爲利器傷害了燕國。我,不會原諒他,永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