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春光爛漫,衛悠隨洛少謙尋視神羽營,歸國數日所鬱積的不快均爲探營的驚喜所趨散。
這幾日裡,她與洛少謙時時相處,雖覺他比之少時內斂沉穩許多,但偶爾淺呈於脣邊的意氣和鋒芒尚餘幾分青澀痕跡。但他甫入營地,彷彿瞬間換了一個人,眉宇之間,盡是沉毅果敢之態。
她側眸凝視着他,光彩奪目的洛少謙身着戎甲,肩圍一領半長披風,玄色細紗冠上腥紅的絲繐正在風中如焰一般躍動,他端坐在神駿的馬上,腰懸寶劍,催騎前生,英俊的面龐上凜凜生威,每經一處,林立營道的軍士們目中皆含敬意,復見一位明豔絕倫的女子伴在將軍身旁,不由一愣,後迅速回過神來,頻頻呼喝:“燕軍威武!將軍威武!”
她安然隨馬而行,目光自他身上收回。前方,晨光如水銀瀉地一般鋪灑在了厚重大氣的營地,西風鼓嘯,燕字旌旗獵獵,一派肅殺的景象。
“少謙的神羽營果然名不虛傳啊!”她真心讚許,心中自有一番自豪,爲燕國、爲父皇、亦爲洛少謙。
“公主,神羽營乃是燕國的!”他忽然正色回望着她,目光坦然、磊落。
她爲他的執拗所感,細思量忍俊不禁地抿嘴笑了,“好吧,是我說錯了話。”
他的目光往四周掃視,見軍士們個個衣甲鮮明,眼中鬥志昂揚,不由滿意地笑了,他洛少謙統率的軍隊,就該是這樣子。
剛入營帳,一名車騎校尉立刻過來,見禮之後,正待詢問演練新陣法的事情,一轉目,只覺有道迫人的光影侵入眸心,他不覺失神,但很快便定下心神。
“仲孫公子,連我也認不得了麼。”她淺淺一笑,容色恍若那春晨第一束明媚的陽光。
年輕校尉的呼吸頓時爲之一窒,溫文爾雅的臉龐立刻紅了,欠身見禮,訥訥道:“仲孫謀見過永寧大公主。”
話音剛落,衛悠與洛少謙相視莞爾。
“仲孫公子怎麼一點未變,只有你愛用這麼長的尊稱,難道不嫌囉嗦麼?”她語如珠落,望着他揚眉而笑。
這仲孫謀乃當今丞相的愛子,稍長於二人,他們自幼便玩在一起,只是他素來斯文,又是文采出衆的才子,她以爲他會入仕林,但誰料這翩翩公子竟然投筆從戎,更意外的是他居然入了神羽營。
促孫謀白晰的臉龐緋紅,不自在地笑道:“公主取笑了。”
洛少謙猛地一拳擊在他肩上,臉上閃過一抹不容拒絕的果斷,“仲孫謀,你陪公主敘敘舊,我去巡營了。”
“我?”仲孫謀吃了一驚,轉目看向衛悠,卻見她正對着自己嫣然微笑,當下心口一熱,臉色越發不自然起來。
也不知爲何,他尋常的風流瀟灑在她面前全然消散無蹤。
洛少謙鑑貌辯色,咳了幾聲,正色道:“這營中除了你是斯文人,其他的都是一羣大老粗,別推了,就這樣罷。”
言畢,他除下披風,扔給一名小兵,然後掉頭走向正前方懸掛的羊皮地圖上,凝神細看起來,少傾,轉身出帳。
仲孫謀望着那兀自顫動的門簾,嘆口氣,“大將軍只要入營,便心無旁焉,公主莫怪。”
她搖搖頭,含笑道:“那就別管他,我們說說話。”
兩人閒聊了一會,她從仲孫謀口中得知燕國近年來的幾件大事,其中便包括他那才情出衆的姐姐問梅入主太子宮。
她還記得仲孫問梅,那生平熱愛種花、烹茶的潔雅女子,她的園圃內種植有無數奇花異草,四時均浮散着清新的幽香,而她烹製出的茶連父皇都都讚不絕口,實是人間極品。她少時就覺得問梅姐姐的笑容有別於其他女子,安靜優雅,容顏妍麗,一顰一笑均令人有賞心悅目之感。
“娶妻如此,自是別無所求了。太子哥哥可真有福份啊!”她聽得仲孫問梅嫁與太子,微微一笑。
仲孫謀笑爾不答,沉吟片刻,突兀地問道:“公主日後都要隨大將軍同入神羽營麼?”
她一怔,定定望着他略顯猶疑的眼神,似有所悟,便雲淡風輕般淺笑,“你也覺得奇怪吧?少謙居然邀我入營,爲什麼呢?”
他爲她明亮的目光所灼,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彷彿洞悉了他欲言又止的猶豫,只是迫視着自己,不容退卻。
兩人對峙片刻,他終於偏開頭,低聲道:“前日在驛館行刺你的婦人招出一個驚人的秘密。”
“什麼秘密?與我有關?”
他當即點頭。
原來那陳氏婦人被俘後只言道爲子報仇,聽聞公主歸國後並未入宮,只是暫居永寧城中驛錧,她便懷揣匕首,整日在驛館外尋機報仇,後見公主現身錧外,以爲機會來了,伺機近前,終於尋到機會下手了。
這本是無懈可擊的供詞,永寧令亦如此結案,誰知那陳氏之女居然公人送來五十兩黃金,以期賄賂。永寧令大爲吃驚,想那婦人寒門出身,丈夫早亡,一子在東陽殉國,只餘一個出嫁多年的女兒,且夫家清貧,那裡拿得出五十兩鉅額黃金。有此疑問,當即下令捕回其女,一審之下,其女吐出實情,竟是有人暗中慫恿陳氏行刺,不但告知公主行蹤,教導如何下手,還連恐嚇帶威脅,並留下五十兩黃金,以資酬謝,可憐陳氏一介弱質,禁不住威嚇,轉念思及喪子之痛,立刻應允了。永寧令再問指使之人是誰,其女連連搖頭,哭說不知。
永寧令審後冷汗溼背,便火速呈報。
今日朝上,皇帝聞報大爲震怒,命永寧令徹查此事。陳述完,他一瞬也不瞬的望着衛悠,眼神中多了一絲憐惜。
她緊抿脣角,身子輕輕顫抖着,顯是強壓着即將傾泄而出的委屈與憤怒。
時間是異乎尋常地拖沓緩慢,彷彿陷入泥沼般裹足不前。
終於,她緩緩吐出一口氣,“原來,這便是他邀我來神羽營的理由。”
“公主一個人留在府中若聽到這些消息,自然會胡思亂想。”他輕輕嘆息,“大將軍對公主安危的擔心從不言明,只是我看得出來,只要公主入營,將軍便安心。”
她無言以對,垂目沉思起來,好一會方纔擡首淡淡笑道:“陪我到帳外看看好麼。”
廣闊的演武場上,一列列騎兵急速奔馳,在即將弛近目標時,托起手中的弩,迅捷無比地發出連環利箭,如不能準確命中百丈開外的目標,則重新返回,直到命中目標爲止。
軍士們偶有動作不到位,洛少謙便鐵青着臉親自示範,如此反覆演試,他額上亦冒出豆大的汗水來,待滿意之後歷聲呼喝副將,不停更新陣型。
她默然俏立,一瞬不瞬的望着場中的軍士們,眉梢漸漸舒展。
仲孫謀伴在她身側,細細解答她的疑問,偶將目光移至她美好的側面,不由心中感嘆。經過簡單裝扮的衛悠,青絲鬆鬆束起,輕簪羽釵,小巧耳垂墜着深紅瑪瑙明璫,除下披風后,淡綠絲裙曳地,嫩黃紗質披帛柔裹香肩,含笑顧盼四周,明眸流轉如波。
她的模樣,那裡有情殤的影子。
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洛少謙方意猶未盡地抹着額上汗水入帳,見她安靜地持着一本太白陰經觀看,不由一笑:“公主亦觀兵書了?”
“嗯。”她擡眸,微笑道:“挺有意思的,日後會常入神羽營,自然得入境隨俗了。”
他目光一閃,“你都知道了?”
她點頭,“這種事本來就不易隱瞞,不過我要謝謝你,若有機會,我隨你上戰場。”
他挑眉道:“公主想當燕國的女將軍?”
“有何不可。”一言既出,她自己也覺不可思議,兩人對視瞬間,一起笑起來。
剛出營門,便見一輛華麗的馬車攔住去路,車旁立着八名禁軍侍衛,另有一名身着內宮侍女服飾的女子,一見洛少謙縱馬而出,立即喜上眉梢,飛快打起車簾,扶出一位瓜子臉蛋,氣韻清雅,嬌怯怯的華服少女。
“永寧姐姐。”清柔嬌嫩的聲音如黃鸝出谷。
衛悠當即怔仲,一個柔美不可方物的少女,在侍女的摻扶下款款步來。
“朝陽……”她輕輕喚出這美麗的名字,當年稚氣的小女孩完美蛻變成秀麗文雅,我見猶憐的花般少女,她以無比肯定的語氣再喚了一聲:“朝陽。”
話音未落,朝陽公主衛琳已愛嬌地上前半摟住她的纖腰,柔柔道:“姐姐還與四年前一樣美啊。”然後擡頭,望着洛少謙,笑容甜美乖巧之極,眼神中略有一縷羞澀,“多謝你幫我照顧永寧姐姐。”
洛少謙眉頭一皺,扭開頭生硬地道:“不必謝我。”
她輕輕推開衛琳,淡淡問道:“你怎麼出宮了,父皇知道麼?”
衛琳睜着清亮的眼睛,得意地搖頭道:“父皇當然不知道,他若知道了,可就不得了了。永寧姐姐,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今天淮國的特使進宮了,好象姓孟,他給父皇遞書請求,要帶你回去。”
她擡首,陽光灼痛了她的眼睛。
遠遠的,一片暗黑的雲朵正緩慢而囂張地飄了過來,與澄藍的天空形成色彩強烈的反差。
楚灝,她曾愛過的男人,到底沒有放過她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