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素心陪伴衛悠乘上車輦,同往將軍府。
一路上,衛悠望着簾外一閃即逝的街景,默然無語。這些日子以來,她也聽到不少關於皇室的言論。太子賢從他愽才的外祖父那裡繼承了二大優點:繪畫、音律,然對皇權的熱情卻遠不如其他皇子,他無法如七弟逸那般博才,精於謀略、勤於政事。按理,除了東宮之外,諸皇子成年後均應前往各封地,衛逸也不例外,但父皇卻將趙王留在了永寧,顯然是給了有心之人一個別有用心的“鼓勵”,東宮即將易主的傳聞因而甚囂塵上。她不禁微微不安,燕國的朝堂皇宮均集結了風暴,要清除奸黨委實不易。
素心安靜地縮在一側,怕擾了公主的思恕。
待覺得倦了,衛悠方纔倚在一個絲緞軟枕上,悠悠道:“我記憶中的永寧城,安詳喜樂,在南淮的日子,我常常想重複那時的記憶,可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了。這種悲哀,一直纏繞着我。在今天之前,我依然如一個陌生人,與永寧格格不入。原來,少謙用生命來守衛的國土竟是如此繁華大氣。”見素心睜大眼睛,顯然對她的感慨似懂非懂,因而微微一笑,換了一個話題,溫言問道:“我的境況你也明白,爲何還是要跟着我呢?”
素心連連搖頭,她進宮時日也不算短,深知在這皇權至上的時代,她一介平民,沒有絲毫話語權,不僅委屈須得盡數咽入肚中,且行差踏錯半步,俱是生命堪虞。輕聲道:“奴婢入了宮門,早已習慣凡事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公主是第一個讓奴婢自行選擇去留的主人,奴婢什麼也不懂,但是卻知道公主是好人,奴婢跟定公主了。”
她心中溫暖,但僅是淡淡一笑:“傻瓜。”
不知爲何,行走中的車身突然原地頓住。隨後,侍衛隔着簾子稟告:“武巖關太守夫人孫氏請求公主賜見。”
她一愣,當即挑簾望了出去,孫明珠仍是一身精緻繡花的淡青衣裙,披了正午的金光,恭敬候於街心,當擡首迎視她的瞬間,微微一笑,竟有幾分難以言喻的哀愁。
到底曾千里迢迢護送自己回都城,衛悠側頭想了想,不忍拒絕,輕輕道:“請孫夫人上車。”
素心極是乖覺,扶孫明珠上車後,自已留於車外,爲她二人留了相對隱密的空間。
初時兩人皆沉默無語,或是感激孫明珠前番在驛館的一番言詞,衛悠輕輕嘆道:“夫人今日之舉實在不智。”
孫明珠嗯了一聲,幽幽道:“是,明珠確是冒昧了,”
衛悠見她眼中閃過一抹受傷的落寞,心知她誤會已意,搖頭道:“關於我的非議滿城皆是,夫人難道不知我的歸來已如一石激起千層浪,任何接近我的人,不無論目的怎樣,均會捲入其中,是浮是沉,誰也不知道。”
“原來如此。”孫明珠如釋重負,低聲道:“夫君與明珠既然敢護送公主回燕,便不懼朝中黨爭,況且明日夫君要回武巖關,那裡遠離朝堂,遠離永寧的權利爭鬥,應該無礙。”
她點點頭道:“但願如此。”
一時間又再度冷了場,孫明珠靜靜地望着眼前這張曾經笑意飛揚,不知愁爲何物的美麗容顏,而今容色依舊迫人,但那抹亮眼的燦爛卻已冰封,烏黑的眼睛幽深若海,失了往昔的天真……良久,方纔淺抿着脣,幽幽地問:“公主是否還爲狩獵那日發生的不快而責怪洛將軍?”
衛悠倏地挑眉,透過孫明珠眼中的重重淚光,依稀感到她似乎有不堪重負的疲累,彷彿承載着久遠的自責與悲傷,眼神疏遠而空茫。
她眸光一凝,呼吸瞬間紊亂,眼前景緻正在淡化,彷彿又回到了那春光明媚的獵場……
記得那日有不少女眷隨行,速度自然而然放慢,從宮中至獵場不過二個時辰的路程,但這一路行來,花了足足三個時辰,一向性急的衛悠忍不住向洛少謙抱怨。
隊伍剛進入獵場,衛悠便急急背了自己的小銀弓,在箭囊中插滿銀簇箭,乘太子不注意,偷偷騎了他的馬,鑽進了林子。
樹林幽靜之極,陽光穿透密密的葉片,在滿是青草野花的小道上灑上點點金光,霎是美麗。春風拂過,引來沙沙輕響,如溫婉樂曲,偶爾的一聲鳥鳴是此地惟一的‘喧囂’。一路欣賞青山逶迤,樹木蔥鬱,奇花爭豔,鼻中充盈淡淡花草清香,她樂得翹起脣角,彷彿閒庭漫步般緩行其間,幾乎忘記自己要搶去洛少謙風頭的初衷。
驀地,前方盪漾起綠波花潮,一隻火紅的小狐狸從中跳出來,她‘哈’地一笑,追着獵物奔馳林間,轉眼便進入密林深處,正拈弓搭箭,專注瞄準時,竟失了那小東西的蹤影。她懊惱之下,跳下馬仔細尋找。
忽然,她身後茂密的草叢間騰起一道黑影,迅速朝她逼近,聽到異響,她倏地回身,乍見那龐然大物,頓時體味了“驚心動魄”這一詞的含義。
那駭人之物竟是頭大黑熊,望着她的眼神如同望着一盤鮮美食物,口中噢噢有聲,看似笨重的身子不住挪移,轉眼便至。
她強壓恐懼,舉箭射去,本欲射瞎它眼睛,但卟的一聲,箭卻射在黑熊的臂上,它吃痛,噢地一聲狂叫着撲過來。
衛悠自知力量微弱,即使再射一箭,亦傷不到這傢伙,她毫不猶豫地轉身飛跑,想要尋找坐騎,怎知那馬早已跑得沒影了。
便在此時,黑熊利爪猛揮過來,她驚呼一聲,來不及思索,她正欲低下身子,一道修長人影突然飛撲過來,兩人一起摔倒在地。說是遲,那是快,一股凌厲的風聲自頭頂掃過。
那人攬着她纖腰連滾幾圈,雖狼狽不堪,卻避過了黑熊的兇猛一擊,跟着黑熊尖利的呼嘯聲響起,顯是被激怒了。
鼻端是熟悉好聞的氣息,她沒出息地窩在他懷中,瞬間安了心。
只要洛少謙在,她便安全無憂。
黑熊晃動着巨大的身軀再度撲前,眼看來不及起身,他睜目怒喝,倒置剛撥出的長劍,反手狠刺,只聽“噗”地一聲悶響之後,劍身沒入黑熊心口,它淒厲的晃了幾晃,撲通一聲,仰面倒下。
他鬆了口氣,低頭狠狠瞪着她的小臉,急促的呼吸將她近乎透明的臉龐裝點得更加蒼白,密佈額上的汗凝結成珠,沿着美麗的容顏蜿蜒出楚楚可憐的痕跡,林間聲聲鳥鳴,把空氣與靜謐一起隔離。
“洛少謙,你去看看,這,這傢伙死了沒?”
“現在知道害怕了麼,哼,明明手無縛雞之力,還敢一個人在獵場亂跑。”他胡亂以衣袖拭汗,冷了臉斥責:“你的膽子也太大了,若不是我跟在你身後,後果不堪設想。”
被父皇寵上天的永寧公主何曾受過這樣的苛責,不將她公主之名放在眼中也就罷了,還老當自己是小孩子,罵時毫不留情同,真是令她恨得牙癢癢的,但轉念一想,自己有錯在先,他又對自己捨命相救,自然不便再與他爭執。
“怎麼不說話?”她的安靜令他頗爲意外,扶她起來後,一面撥劍擦拭污血,一面呼喚逐風近前。
“不想說。”她悶悶回答,放眼望去,侍衛並未跟來,剛纔扭傷了腳,微微一動劇痛鑽心,只得忍痛坐在那裡。
“上馬。”
他偏首,嘴角向上一揚,示意她自己上去,她拉不下臉求助,只得輕輕試着挪動,但仍是痛,一排如玉細齒緊咬下脣,清亮的眸中水光盈盈,就那麼半含倔強半含幽怨的瞪着他,道:“腳痛,上不去。”
不知爲何,她那罕有的,可憐兮兮的模樣收入眼底後,心忽然疼了一下,他冷下臉來,語氣不自覺地嚴厲起來:“傷了怎麼不早說?”
蹲下身,捊下她的襪子,小心檢查傷勢,終於鬆口氣,“幸而只是扭到了。”
她嗯了一聲,低首靜默着,彷彿受了驚嚇與委屈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