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切歸於寂靜,她依在他懷裡,是二年來從未有過的柔順。
“陛下,除了這孩子,其他人都死了。”孟月泠領着渾身發抖,怯生生的孩子過來,見楚灝緊緊摟着一名滿身浸着血污與塵土的女子,小心呵護的姿態令他心中一驚,禁不住認真看女子掩於污漬下的眉目,除了一雙靈動、黑玉般的眼睛,還依稀辯出那臉龐優美的輪廓來,原來這看不見本來容顏的女子便是永寧公主。
其他人都死了……
衛悠心顫了顫,回頭,再一次打量身後,落英山下這片最狹長的地帶竟然未有一塊乾淨之地:目光所及處,血跡斑斑,人身、狼屍倒成一片,觸目驚心。雪越下越大,輕靈飛舞中,眼中的畫面漸漸模糊,轉眼,雪便將血肉模糊的屍身掩埋。
戰場,終於恢復了潔淨。
“姐姐,我要回家。”孩子失去血色的嘴脣,乾澀的眼睛,刺得她心頭一痛。
“好,姐姐帶你回家。”她想推開楚灝,卻被他深沉的眼神所驚。
他不允,異樣的感覺剛從她心底涌起,圈在她腰後的雙手收得更加緊了,她避無可避,心怦怦直跳,那裡全是異樣悸動演化的不安以及失控的心跳帶來的眩暈。
“月泠,此地不宜久留,帶上這孩子,我們馬上離開。”
不等她反對,他已攔腰抱起她放上馬背,自己一揚身亦上馬,胸膛緊貼着她的背心,姿態是旁若無人的親呢,他一手握繮,一手摟着她纖腰,微生鬍渣的下巴抵着她的臉頰,輕輕摩娑一下,低低道:“你累了,靠着我,什麼也別想。”
她回頭,瞪着他,或許確是累了,片刻之後,她便軟軟靠在他懷裡,耳畔有他穩定有力的心跳。於是,她的心慢慢靜了下來,思絮繁複難辨,明明,他是一切禍端的製造者,但此刻她卻不得不依靠他。
他要帶她同回南淮——一後宮,一個鎖住無數女子愛情憧憬的“金屋”,而他會將她安置在其中一間,以華美的牀榻證明他的愛情。
然,這卻是她最初體味愛情時的魯莽選擇,她爲自己織下最甜美、最悲哀的夢,即使再想留在夢中,亦不可能。
她明白,卻無力制止。
楚灝率衆折向西,行了一日,懷中人兒似乎越來越虛弱,他停下,探了探她的額頭,眉頭深蹙,指間是灼人的燙。
“悠悠,還撐得住麼?”
或許暈糊塗了,她軟軟伏在他強健的胸口,嚶唔兩聲,小腦袋輕輕點了一下。
她的防備竟然因病消彌,心不覺揪起,有絲疼。
“月泠,入淮最快需幾日?”
“三日。”
他目光沉了沉,率衆按原路折返。孟月泠大惑不解地道:“陛下,爲何不往西行?再往前,可就是燕國的邊城了,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
他低首看看額頭已密佈細細汗珠的她,狠眯黑眸,一夾馬肚,反而加速而行。
那低首的一瞬,孟月泠明明白白的地看見了他的不捨,心下不禁大嘔,原來他素來敬若神砥,絕情冷酷的男人心中仍有一個柔軟的角落。
又行了片刻,天漸黑透,他在一個避風的山坳中命隊伍休整,不敢生火,怕升起的青煙驚動武巖關的燕軍,孟月泠指揮侍衛在角落上掃雪,然後鋪上厚厚的羊毛毯。
楚灝抱着衛悠坐下,有風拂過, 她滾燙的身子顫了顫,模糊地低嚷:“好冷……”
他摟得過於用力,弄疼她了,黑白分明的眸忽然睜開,那眼神,彷彿受驚的孩童,委屈地翹起紅脣,“疼……”
明知她病了,可這般勾人的眼神離他不過寸許,他竟是生出了幾分暈眩.....
“生火。”他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
孟月泠在他強硬的眼神下欲言又止,應了聲是,便着人生火。
一時風過,孩子覺得冷,強忍心中的排斥,向火堆靠近。
楚灝示意在孩子他身邊坐下,眼角餘光則留意着衛悠,裹着厚重斗篷的她身形依舊窈窕,此時合目安睡,呼吸輕而均勻,秀髮、衣衫在風雪中輕輕搖曳,寧靜優美得彷彿水墨勾描的脈脈梅影。
“叫什麼名字?”
“小虎……餘小虎。”
“你和姐姐怎麼會被狼羣攻擊?”他溫和地向小虎一笑:“這麼冷,你們還到處亂跑,多危險呀。”
他的笑容明亮,溫暖,如同初雪般清朗,頓時泯去了小虎一路的戒心。
“我們在雲上住得好好的,前些天一幫馬賊闖了來,一進門就胡亂砍人,嚇得我們到處躲,他們搶去了我們的食物,賴着不走,還想欺負小姨。”小虎眼圈一紅,小臉滿是恨意,“爹爲了救小姨,和好幾個叔叔反抗,結果都被他們殺死了。”
雲上?從未聽過的地名。
小虎雖敘述得不盡詳細,但也條理清楚,楚灝眉略略一挑,再問:“雲上是那裡?”
“就是雲上啊!”小虎眼睛亮了亮,又恢復了孩童的天真,“就是我們住的地方,這是姐姐取的名字,以前我們都管它叫小海子,姐姐來了以後,說這裡美得象雲上的仙境,所以就叫它雲上了。”
他點點頭,循着明亮的火光,他彷彿看到當年月下湖中的美好畫面:湖面如碧,她披了一身水霧,如初開睡蓮般隱約綻放於水央,剪水雙眸,巧笑嫣然……
那畫面今日想來,自然就是雲上仙境。
“你喜歡姐姐麼?”
想也不想,小虎立刻連連點頭,開心笑道:“當然喜歡,雲上的人都喜歡姐姐,她什麼都懂。我爹一直病着,雲上沒有大夫,爹就只好拖着,我和娘難過得很,偏偏沒有辦法,但姐姐說她家中的人得過這樣的病,她給我們畫了草藥的樣子,二叔說在海子邊上見過,第二天就採了來,沒幾天,我爹的病就好了。對了,姐姐身體不好,她暈倒在湖邊,是二叔救她回來的。娘說有人讓姐姐傷心難過了,所以姐姐才病得這樣厲害,娘讓我好好照顧姐姐,”
鑽心的痛撕開刻意塵封的往事,生生凍結了血管中流動的血,他想抹去,但那悔,那痛卻早已氾濫成災。
他如此,她,想必更痛。
“姐姐身體好些了,就教我認字寫字,她常常給我講有趣的故事,雲上的孩子都喜歡她。”小虎咧咧嘴,笑了。
“後來呢?”太遠了,他將話題拉回。
小虎愣了一下,方纔想起先前的話題,向衛悠望了望,道:“姐姐好厲害的,她說馬賊人多勢衆,咱們不能力敵就智取,總之不能放過這幫壞蛋。她想了個好辦法,我們往她身上潑水,把酒窖的酒罈通通砸碎,弄得地面全是酒,當那些馬賊看見姐姐的臉,都興奮得不得了,呼啦一下全都圍了上來,她把他們引進了酒窖,我們立刻點上火把扔進去,那些馬賊嚇壞了,好多人衣服都燒了起來,他們一個個拼命往外逃。我們守在門口,力氣大,膽子大的叔叔們看見渾身是火的壞蛋跑出來就給上幾刀,一個一個,把他們全都解決了。”
他只覺呼吸驟然急促,明知她無礙,仍咬牙道:“她呢?”
“姐姐當然也跑了出來,她用溼衣服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臉薰得花花的。”小虎低下頭說道:“姐姐怕還有餘下的馬賊報復,就帶我們逃了出來,說是回燕國,回我爹的家鄉。可是天氣實在太冷了,雪又大,我們走了十來天才來到這裡……”
楚灝舉起倆人十指交握的雙手,輕柔的吻密密落城她的手指,原以爲他不愛,心便不會痛,但她痛了,他的心竟然更痛……
忽然,他恍惚聽到有人馬朝撲過來。一凜,警覺地擡首細看。果然,清冷月光下,大隊人馬正從遠處急馳而來,在他們身後,馬蹄揚起粒粒白雪。
“陛下,是燕軍。”
他輕輕放下衛悠的身子,向愣愣的小虎命道:“好好照看姐姐。”
小虎鄭重點頭。
燕軍背對着月光,他只看到領頭之人閃閃發亮的盔甲,雖一時辨不清那人的細緻模樣,但那無以倫比的氣勢卻非尋常將領可比。
侍衛們一躍而起,各自抓起一團雪,意圖滅火。
“來不及了。”楚灝一掃衆人強行剋制驚慌的眼睛,自己反而悠然一笑,道:“別忘了,我們是普通的皮貨商人。乍見燕軍,驚慌難免,但過猶不及。”
一名侍衛目力極佳,藉着火光,他看到領頭那人銀盔下的俊俏臉龐,一雙鋒芒畢露,強硬不屈的眼睛透出他熟悉的狠。怔了怔,忽然倒抽一口冷氣。
“陛下,是燕國戰神洛少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