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少謙霍地站起向來,憑欄而望,目之所及,一切景物皆在氤氳清晨中籠上一層厚重的色彩,那株株桃樹是惟一的跳脫顏色,本該逸出生氣的一片片青翠綠葉,卻似盡數掩於朦朧的灰影之下,晨風搖曳而過,幾朵粉紅的桃花便飄落於地,即將任人踐踏,一如她的際遇。
他的心彷彿被某種不可琢磨的情緒狠狠揪痛,低首靜默,須臾,再昂首時,驕傲地道:“魚翔於水,鳥飛於天。她是大燕的獨一無二的永寧公主,我相信,任誰也無法令她折翼。”
賀術易聞言放聲大笑起來,頗爲愉悅地道:“不錯,這我也相信。”頓了頓,盯着他的眼睛,“其實,你心裡還有疑問。比如,她爲何不早早歸國?爲何要浪費三年的時間?”
洛少謙素來坦蕩,賀術易之言,的確是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既然對方點破便略微點頭。
“其實,在她小產後迦樓已是滿城流言,效果好得超乎我的想象,只是我卻覺得一切索然無味。父汗果然聽到了傳聞,責令我即時返回都城。臨行前,我吩咐叱羅利好生照料她,只要是她調理身子所需,定要想盡辦法辦到。
可是沒想到,我回到都城不過兩天,叱羅利便送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永寧公主衛悠,她居然隻身逃離了迦樓城。”
“什麼?”洛少謙驚訝之極,眉毛微微挑動,目光中盡是懷疑。
賀術易苦笑搖頭:“懷疑是麼?我覺得匪夷所思,然而我卻不能不信,叱羅利當然不會和我開玩笑。你知道嗎,當我每每以爲將她逼入絕境時,她都能甩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回敬,姿態漂亮得不可方物。
要知迦樓雖算不上銅牆鐵壁,也稱得了戒備森嚴,她不過是手無寸鐵的弱質女子,況且小產之後身體極爲虛弱,要穿越重重關卡,談何容易。可是就是這般神奇,她真的逃走了。”
洛少謙神色忽然凝重起來,道:“閣下應該知道,公主歸國不久,在這之前,她可是身置南淮宮中,我朝野上下均有所聞。若真如你所言,她早在四年前離開,爲何此時方纔歸來?”
“這是一個謎。”賀術易緩緩展眉,淡笑道:“我所知有限,當她逃離迦樓當天,楚灝便循蹤而去。她既已獲知了東陽戰敗的一半機密,那定是要回永寧的,我無數次查探她的下落,並在入燕的必經之路上設伏,均無功而返,她似乎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上了。直到楚灝復國登基後,南淮的探子回報,永寧公主忽然在某一天被一隊精悍的武士迎回淮宮。入宮後的她彷彿息夫人一般不言不笑,無聲抗拒着楚灝的接近,曾去了那裡,曾做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她將自己困入淮宮中最爲冷清的居所,他人輕易無法踏足,連楚灝亦不能。惟一可以自由出入此間的只有蒼翠--大將軍諸餘的小夫人。”
言罷自嘲地一撇脣,走至欄旁,一一拾起飄落於地的桃花,其上承接了一粒清露,並不着絲毫塵泥,絢麗如生。回想昨晚衛悠的含淚怒顏,依然如桃蕾般嬌豔,只是他卻透過那絕麗之姿窺見了潛藏於骨的雪中梅魄,不覺有些釋然,於是微笑:“那時我想要的,僅僅是她絕望後的臣服而已,如同貴國被我圓沙征服的城池一般,然而此次再見到伊人,我的心境卻變了。以前我所知的皇族中人永遠都是爲權利而生,爲權利而死,從不曾顧慮他人的生命。但吸引我的這位公主卻與這項認知截然不同,她既能享用無上的榮光,亦能承受最壞的命運,這樣的女子無疑是珍貴的。所以,我要成爲你的對手,在平等的位置贏得她的心。”
洛少謙冷冷道:“謝謝你的知無不言,這份‘戰書’我接了,你欠燕國的,你欠我軍民的,你欠永寧公主的,我遲早會一一算清。”
賀術易“嗤”地一笑,“我拭目以待。”然後將桃花鄭重交於他手中,叮囑道:“多美的花啊,可惜我暫不能帶圓沙,請候爺爲我呵護數月,別令‘她’輕易染塵,有朝一日,我會來取的。”話音一落,不待他有所迴應,便略略欠身,拂袖而去。
洛少謙任他離去,也不阻攔,靜默片刻,便情不自禁地低首凝視掌中的幾抹淡粉,再閉上雙目,彷彿是想透過他手上花瓣的柔嫩觸感平復體內血液的奔流沸騰。
原來,她的傷痛竟是如此之深,而這僅僅只是已知的部分而已,那未知的三年,又該有怎樣驚人的故事?
“候爺,您該上朝了。”
與往日一般嚴謹的洛伯準時出現,出言提醒的同時,遞上了朝服。
他倏地睜目,將桃花揣入懷中,然後更衣梳洗,快馬入宮。
天色尚早,丹墀之下的官員見洛少謙神采奕奕,弛馬而來,均圍過來,對着他噓寒問暖。看着這幾張滿臉笑意,隱約討好的面容,他心裡不免一陣煩燥,素來不喜結交權貴,可偏偏功高蓋世,深得燕皇賞識,權傾一時的榮光背後便是要在無盡的虛僞與諂媚中周旋,這道理他從來都明白,只是不願違心地遵行。
“有勞諸位惦記,我沒什麼大礙。”他平靜地應了一句,轉身離開。
忽而眼角一瞥,仲孫謀站在左邊角落裡,定定望着他,巍然不動。
“將軍真的無礙?”
他一拳落在仲孫謀的肩頭,昂然笑道:“這下總不該懷疑了。”
仲孫謀吃痛,略皺了一下眉頭,便與他相視而笑,“你修養這些天,陛下可急壞了,北鄆戰事若再延遲,便是圓沙兵肥馬壯的時節了。昨日陛下已經放話:‘要錢,朕給,要兵,朕給,那怕就是黃金鋪道,朕也捨得割肉放血去給你們弄來,但北鄆,朕是萬萬捨不得的。’”
洛少謙聞言,眼睛頓時一亮:“快開戰了?”
這一瞬間,他俊朗的臉龐忽然煥發出奪目的光芒。
仲孫謀重重一點頭,莫名其妙的又跟着激動。
洛少謙仰望藍天,此時,湛藍的天空中掠過一隻漂亮的蒼鷹,正逆風盤旋翱翔,他看得出神,半響,才吐出一句擲地有聲的話:“等着吧,我不但會收復北鄆,總有一天,我會越境逐寇。”
忽然間,仲孫謀發現自己從軍的理由居然如此簡單:他要保家衛國,與洛少謙比肩,一往無前!
然殿上論政卻並不順利,丞相仲孫離一反老成持重的中庸之態,慷慨激昂的陳述不可開戰的理由:“如今國庫不豐,天災不斷,減賦放振尚且不及,如何能爲籌措軍費巧立名目,加重百姓的負擔?以數十萬黎民生計換取一座城池,不吝是朝廷與民爭利!其禍之深,傷及後世!”
衛恆氣得面色鐵青,他清楚仲孫丞相的一番話不僅代表着一種厭戰的情緒,更是代表了一部分民意。
於是,他重重一拍案几,滿面怒容地拂袖退朝,惟獨留下了洛少謙,待羣臣散去之後,他彷彿失去了支撐的力量,終於在搖晃幾下後,跌坐於龍椅上。
“陛下,臣去請太醫。”洛少謙低聲道:“您氣色不好。”
他擺手制止:“不必了,這是朕的老毛病了,太醫瞧了七八年也沒見好。不提了,不提了。”
洛少謙素知衛恆說一不二的脾氣,只能應道:“是。”
衛恆定定望着他,嚴肅地道:“朕是鐵了心要打這一戰。讓那些大臣去說,讓那些百姓去怨,你看南淮,自楚灝復國之後,不聲不響地強大起來,通關引商,與圓沙修好……不出十年,我大燕必是腹背受敵,幸而此時南淮韜光養晦,並不敢擅動。朕便要乘此機會徹底解決圓沙之患,朕要給燕國子民爭下百年的安寧。”
洛少謙爲這番豪情壯志的言論所撼,一時間豪情滿胸懷,當即鄭重請命:“陛下,臣請命出戰。臣只要二萬騎兵,不需後方糧草輜重,以二十天爲限,誓收北鄆。”
衛恆大喜,“好。不愧是我大燕戰神,你儘管放手一博。”略爲停頓,擡眼道:“少謙,你已是立冠之年,也該成親了,朕看……”
“陛下。”洛少謙雙目炯炯有神,“臣有意中人了,北鄆一戰之後,請陛下爲臣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