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未落, 人先至,既幽且甜的氣息,瞬間入侵洛少謙鼻端。
原是朝陽公主, 她一隻纖纖玉手柔柔的搭在侍女肩上, 一手握把烏木絲絹團扇, 及地的紫色羅裙因步伐急快而如水波溢開, 窈窕的身姿與嬌弱的體態相得益彰。
如此的美態, 他卻視若未見,下意識冷蹙眉峰。
懷中的衛悠似被來人的聲響驚動,雙眸驀地睜開, 墨玉般瑩潤的眼珠微微一轉,濃密的睫毛便低低的垂下, 立時爲初醒嬌慵的容顏增添幾分莊重。
衛琳近前, 凝望着他二人, 未惱,卻是那樣的心事重重。
“公主, 您慢當些,老奴這把身子骨……”緊跟着出現的福公公正喘着氣,一言未畢,忽見衛悠與洛少謙亦在場,急慌慌地躬身行禮:“老奴見過長公主, 大將軍……”
“嗯。”衛悠只是輕輕地頷首, 神態自若地抿脣淺笑:“朝陽妹妹也有興趣騎馬打獵麼?
衛琳這纔回眸看了皇姐一眼, 但也僅限於一眼, 冷冷道:“我沒興趣, 只是聽宮裡的人說得難聽,我纔不得不來瞧瞧。姐姐你就不能避避嫌麼?”
空氣中的氣流忽然變得尷尬了起來, 但在尷尬之外,尚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的曖昧。
福公公頓時倒抽一口冷氣,畢竟長公主即將出嫁,這個嫌確應要避,雖覺衛琳此言並無不妥,但面對二位公主,一位權傾朝野的大將軍,他亦不敢偕越多言,只能不住偷拭額上滲出的汗水。
衛悠驀地挑眉,盯着衛琳,狠狠咬脣,她惱極,甚至憤怒。心不覺開始隱隱地疼痛。
洛少謙忽然轉身,定定望着衛琳,目光漸漸冰冷。
衛琳略顯不安,側過臉避開他的視線,然後便聽他朗聲道:“宮裡的人還是這麼的閒。有道是耳聞爲虛,眼見爲實。公主的疑問,不如臣來解答。”
一時風過,衛琳覺得深寒,怔怔地回望洛少謙。他一頭黑髮在風中如火飛舞,眉下一雙明亮的眼睛中隱含傲視世俗的不屑,在她失神之時,飛快掠過一絲無所畏懼的囂張火焰。她頓時一凜,雙目慌亂移開,餘光瞥見皇姐旋身,似欲離開。
洛少謙驀地捉住衛悠,認真地凝視着她,擡起一隻手慢慢地撫上她的青絲,在她惱怒的瞪視下,忽地用力拈起一縷柔發──猛地一揪……
衛悠吃痛,頓時叫出聲來:“啊!洛少謙……你幹什麼?”
他勾起脣角微笑,將那纏繞在指間的髮絲收入懷中,此時此刻,他的笑容看在她眼中簡直可怕至極,彷彿是他攻城掠地時的堅決。
“爲什麼?”她疑惑地開口。
“從小母親教我:要尊重自己所愛的女子,信任她,守護她……就象父親所做的那樣,我一直是這樣做的。當年,母親剪下了一縷頭髮,父親每每出征總將其放在心口,視若珍寶。這些年來,我盼望你給我這樣的禮物,然而我總是失望。現在,我不想再等了。”
衛悠輕咬着下脣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告訴我,你心裡對燕國的應許完結了麼?”他問聲音不高,卻是低沉而清朗的,隱有一絲不容她退卻的強硬。
剎那間,她不禁神思恍惚。
寧靜中的林木輕搖,卻意外的沒有喧囂,涼風混着淡淡的木葉清香竟然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境地。
他靜靜的面對着眼前素淨的臉,明豔如昔,卻有幾分茫然,少了幾分嫵媚卻有攝人心魂的魅。在他的迫視下,那美麗眼眸間竟然漸漸有了一抹朗朗的英氣。
“完了,雖然不盡如意,但真的完了。”她忍不住微笑,他的沉毅忽然令自己心豁然開闊起來。
洛少謙的眉眼頓時溫柔,泛着潤潤的柔光,“以前的我一直以爲在這個世間根本沒什麼能讓我放棄征服的東西,但若這些東西可以守護一個女子,尤其是自己所喜歡的女子,那麼爲她割捨又何妨?”
衛悠不覺錯愕,錯愕之中又帶了三分感動,三分恐懼──他究竟在說些什麼?
洛少謙指尖撫摩過她的臉龐,“從此刻開始,我不會再縱容你的決定了,你要聽我的,只聽我的──”他的瞳孔在收縮,低啞着聲音道,“每當我看見你那麼孤絕無助地站在風暴中心,我就痛恨自己對你的‘尊重’”他突然低首,將吻輕輕印在了她的額頭。
溫柔、充滿憐惜的一個吻,帶着難以抑止的的霸氣,完全侵入了她的心、她的思維。她已經分不清究竟過去了多長時間,意識開始遊離,腦中昏昏沉沉的,陷入了又驚又喜的羞澀之中。
所有人倒抽了一口氣冷氣,瞪大眼睛,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最後還是福公公搶先咳了一聲,猛地伏下身道:“大將軍,不可如此啊。”言罷偷偷一瞥朝陽公主。
衛琳倒也未在意福公公揣摩她心意的別樣眼神,略略苦笑,卻是憂傷恍惚的模樣。
衛悠腦海中一片混沌,這是怎麼了?窒息……這,這是似乎是窒息的感覺……怎麼了?
心臟在胸口裡拼着命的舞動着,歡欣雀躍……原來,原來他在吻上了她的額頭……她只覺得頭嗡的一聲炸開了似的,他竟然在衆目睽睽之下宣告了他的決心。
“你!放開我!”她頓時受驚,推開他,身子微微的顫抖起來。
洛少謙倏地紅了臉,微感手足無措,但在低首轉念間,忽然明白眼前的女子貌似堅強,那樣的痛苦經歷令她習慣了獨自面對非難,習慣了掩藏嬌羞脆弱,雖然被藏得很深,卻畢竟是女子天性,他卻又一次錯估了她。只是這一次,卻是讓他頗快意的笑了起來,於是慢慢走近她,象是怕驚着受傷的小鹿,低聲道:“從此刻開始,你便習慣依賴我罷。”
衛琳癡癡望着洛少謙剎那的孩子氣的神態,心裡終究不免一痛,任陽光如何明媚亦掩不過他目中的深情。然而,他的眼裡卻沒有自己……她任由福公公催促,只如一尊美麗的人偶,失神地立在那裡。
衛悠很快便定下心神,但一顆心仍怦怦直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側首看了衛琳一眼,見她神情清冷,略感無奈之外亦覺得抑鬱不已。
他們三人的結,早在數年前便結下了,剪不斷,理還亂。
短暫的靜寂之後,衛琳笑了,然而絕非歡欣,那笑聲中滿含着悽楚與哀傷,久久不能平靜。待笑得累了,她回望了他,幽幽道:“少謙哥哥,我將是你的妻子,這是燕國人盡皆知的事,你此刻纔想要抗旨麼?”
洛少謙雖不解風情,但未必無情,見衛琳傷心欲絕,語氣便輕了幾分:“朝陽公主,臣從未奉過旨,又何來抗旨一說。”
衛琳突然咬脣,冷笑着看了看衛悠,緩緩向她步近,直到“罷了,我已知道了,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這般傻了,這世上但凡負我的人都將付出代價!”言罷,從袖中抽出短刀,狠狠向衛悠手腕上一刺。
這一變故令人猝不及防,衛悠躲閃不開,寒光劃過,凝脂般的皓腕上頓時鮮血長流。
站在一側的洛少謙目光一寒,一個箭步搶上去,但在他下一個動作未及發生時,衛琳忽然害怕地扔開短刀,抱着衛悠嚶嚶啼哭起來,奇怪的是衛悠只是蒼白着臉,並不推開她。
他閃電般伸臂格開衛琳的雙手。
因用力過猛,衛琳連連退開幾步。她輕撫自己被弄痛的手腕,淚光盈盈的眼珠定定望住他,幽幽笑了起來。
少洛少謙心無旁焉,凝目注視着衛悠的傷口,又驚又痛,見無甚大礙,不穩的呼吸也變得平緩了。
福公公震驚地看見瞬息間發生的這一幕──終於,魂顛顛地望着直至此刻依然冷得有如一尊冰雕的朝陽公主。
“對不起,姐姐。”衛琳冷冷開口:“別恨我!”
衛悠不去理她,只回望洛少謙,目光中竟然隱有幾分急促的懇求:“我要回宮,我不想再見她,我一刻也不想留下。少謙,送我回宮。”
福公公到底是個見慣場面的人,剛回過神來便吩咐侍從快速趕回行宮請太醫準備,另命餘下之人護送長公主返回行宮,後輕咳一聲,道:“長公主,您的傷還是先讓行宮的太醫瞧瞧,可千萬不能耽擱呀。老奴這便送朝陽公主回宮。”
衛琳任福公公安排,臨去,她冷冷地瞪着衛悠,然後抿脣,轉身離去。
回到行宮,太醫細細爲長公主檢視傷口,細細清洗、上藥、包紮之後便退出開方子煎藥去了,諾大的宮室只餘她二人。
“知道朝陽對我說什麼了麼?就在她抱着我的時候,湊在我的耳邊低聲忠告:‘飛鳥盡,良弓藏。’速離行宮。”她張大眼睛,望着他,“她驕傲,豁出命爲你,寧願你厭惡,也不要你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