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順昭元年冬,二十七歲英帝楚灝病癒回朝,朝野上下一片歡欣。
民間傳言,自英帝復位以來,勤於政事,一掃篡位逆王的暴虐,不過一年時間便肅清吏治,平息黨爭,且扶持農商,重視軍防,南淮本是物產豐饒,行此德政使不但朝野安定,百姓生活亦日漸富足,楚灝更因此贏得明君的名聲,頗得人心。
當官船抵達淇洲時,衛悠悶悶打斷孟月泠連日來的歌功頌德,淡淡道:“孟大人,我有一個疑問,望你不吝指教。”
“不敢,不敢,公主有何疑問,在下定知無不言。”
眼前似有一帶粉色桃海,翠色柳林掠過,心微微一顫,她認真地問:“那桃花……柳葉,他是怎樣做到的。”
孟月泠知她聰慧過人,自不會相信那日的寒冬‘奇蹟’,想了想,道:“公主提出條件之後,陛下便傳諭回去,命離燕國武巖關最近的荊洲二百餘名巧匠以粉色、碧綠的絲緞連夜趕製出與桃花、柳葉一般大小的實物,再巧妙裝點於荊江兩岸,公主那日所見便是陛下再造的幻境。”
沒有如孟月泠所期待的那樣受寵若驚,相反,她心情陡然煩悶起來。
這般耗費民力,只爲搏她一個心甘情願,他,到底要怎樣?
其實,她心知他要怎樣,他不止一次宣告他要怎樣,但,他給她的傷,燕國軍民的傷,終葬送她的愛情。她與他,今生斷不會有情!
孟月泠察言觀色,見她仍不見開懷,便微微提及洛少謙業已收復東陽,奇蹟般的大捷一掃燕軍史上連敗圓沙的恥辱,燕國皇帝大喜之下,親出宮門迎接凱旋而歸的神羽將士,並稱洛少謙爲少年戰神。
果然,她頓時笑眼彎彎,在他看來,她的笑容剎那絢麗,如晨曦穿霧那般令人賞心悅目。
再提及小洛少謙收了小虎入神羽營,假以時日,小虎必定會成爲神羽軍的一名勇士,她先是如釋重負地微笑,隨即目凝輕愁,笑意稍斂。孟月泠自然好奇相詢:“公主難道不願那孩子如洛將軍一般揚名天下麼?”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她輕輕嘆息一聲,黑亮的眼珠定定望着孟月泠,認真地道:“你見過血染大漠,屍橫遍野的景象麼?若那平凡的母親在世,一定希望兒子平安即可。若能選擇,我希望天下間永無紛爭,揚名天下有太多方式,何苦非得如此?”
孟月泠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垂目思索起來,他步入仕途,心中所盼的便是以自己所學輔佐楚灝這南淮少有的聖明之帝開拓疆土,稱霸天下,即使白骨爲墟,亦是一番榮耀功業,爲君也好,爲臣也罷,不是都以此爲信仰麼,但衛悠的話卻令他愣怔住了。
“孟大人,你可曾問過淮國百姓,他們是否都願意以自己或親人的生命爲代價建功揚名?”
孟月泠蹙了蹙眉,仍是無言,半響,方纔道:“公主所問非在下平日所思,依公主所言,貴國的洛將軍所建功業是似乎不值得稱道。”
她冷顧孟月泠,不疾不緩,但眼神卻犀利起來:“拿回自己被強人搶去的東西與覬覦搶奪別人的東西,孟大人以爲這兩種行爲能相提並論麼?”
他爲那目光所迫,垂首道:“在下無禮了,雖然在下無法認同公主所言,但公主的見識與辨才實在令在下佩服之至。”
他有些忽然明白,爲何已坐擁南淮江山的楚灝不願對她放手。
正午,孟月泠護衛着衛悠棄官登車,她一刻比一刻靠近南淮皇宮,街道兩側的景緻陌生之極,但也華美得令人咋舌,從亂世陰影中重生的南淮,竟然看不見絲毫元氣大傷的蒼涼。
然而她離家不過二年,卻彷彿走完一生。
淇洲的冬有別於燕國、大漠,竟然更爲明亮,雪後的冬陽高懸於湛藍的天,耀眼的光芒投於巍峨宮城,帶着三分瑰麗,三分詭譎不定的意味,如同一層飄拽的施有魔法的彩紗,輕輕籠上了這片宮城。身陷琉璃紅牆的異國,她忽生感嘆,原來南淮的華麗比想象中更勝一籌。
難怪,他能捨棄一切亦要奪回江山。
先行回宮的楚灝緩步行至她面前,含笑立定,傲然環視一眼衆臣子,隨着他目光所到之處,大臣們齊齊上前,向她欠身致禮。
此時,他摟着她下車,閒閒拂袖,衆臣俱起身聽命:“永寧公主已至,衆卿都回去休息吧。”
未已,他含笑牽她行至他的寢宮,見她懨懨地端詳着滿室的明黃,紅潤的脣微微一扁,顯然是不喜這富麗得近乎俗的權利之所,便笑道:“不喜歡這顏色麼?明日我讓人都換過。”
她清清亮亮的眸看着他,語氣沒有任何起伏,搖頭道:“不必爲我破例,這裡不是我該留下的地方,喜歡與否,與顏色無關,換色不如換人。”言罷徑直向外走去,驚得一衆內侍、宮女個個目瞪口呆。
他搖頭暗笑,追上去握上她皓腕,“你的寢宮正在修繕,這幾日便留在朕這裡,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都忍耐幾日。”
楚灝罕有的忍讓與妥協迫得欲與他強爭的銳氣不知不覺間泯滅,她垂目,輕輕道:“我來時看到了淇洲的繁華,她如永寧一般,都是令淮燕兩國引以爲傲的都城。同樣的,她也如永寧一般值得人捨命守衛。可是,你不能以燕國的太平換取南淮的利益,你更不能用燕國人的血換取你守護的美好江山。”說到此處,微仰起臉龐,坦然面對他眼中繁複難辯的情緒:“你傷了我,不過是你我之間的兒女私情,你傷了燕國,那便是國仇家恨,對立的我們,要如何再續前緣?”
對立的我們,要如何再續前緣……她的話字字在理,亦字字如刺,他鬆開手,任她抽走指尖的一點溫軟。
“爲何決絕至此……”楚灝擡眉,眼神是滲人的痛楚:“你,當真如此恨……恨得我無論怎樣也挽回不了你的心?”
心的某處,有種碎裂的微響,她捂着心口,卻止不了那痛,“我第一次看見你,你的笑清潤如玉,讓我觀之忘憂;第二次,我胡鬧着握了你的手躲着宮裡的侍衛,是那樣溫暖有力,讓我想一生都握着不放;第三次,我最難過時,你告訴你打敗傷心的方法,在那瞬間,我就喜歡上你了。我想站在你身邊,一起看最美的風景,一起經歷喜怒哀樂,可是,你卻毫不在乎地傷了我……現在,你還要強求被你傷透的心麼?”
“那日,你分明應承過,只要南淮的冬天……開滿……開滿……”楚灝神色悽鬱地與她對視片刻,而能與之應對的惟有一雙水光瑩然的大眼睛。
一瞬目,兩顆淚無聲地滑落。
美,卻也揪心地疼。
楚灝隱約窺見的答案已令他目中僅有的光華湮滅,他無力地揮手,命內侍上前:“將永寧公主安置在落蕭錧。”
內侍頓時怔住,落蕭錧,淮宮的偏冷居所,雖夏季裡景緻清幽,花木茂盛,冬天卻寂寥冷清,歷來都是染有微恙的宮妃養病之所,將如此健康的燕國公主安置其中,豈不惹人非議?況且,宮中爲這公主修建的宮殿快要完工,陛下花了如許心力,巨資,顯然十分看重這位公主,更有人傳言淮後之位非燕國公主莫屬。
可如今人來了,與陛下一言不和,竟然被安置在落蕭錧?
楚灝見她坦然跟隨內侍離開,無絲毫留戀,第一次,他對金口玉言深惡痛絕,緊抿殘留苦澀笑意的脣,他從沒在女子面前受挫,獨她,常令他心緒煩亂,失了睥睨一切的驕傲。
燕國公主初入淮宮便被遷入落蕭錧——君王特地爲她修建的寢宮亦宣告暫停。由後宮至朝前,後位歸屬再次熱議不斷,一派歡欣鼓舞,一派躍躍欲試。
本以爲衛悠忍不了落蕭錧冬日裡的清寒無趣,但她似乎住得很泰然。
泰然到深居簡出,絕不主動踏出落蕭錧一步。
某日,一身華美服飾,珠圓玉潤的蒼翠在諸餘的帶領下入宮跪下拭淚求見永寧公主一面。
她雙目紅腫,顯然是長時間哭泣的症狀,偏偏眸中的堅持與大膽不容忽視。
他自然應允,命貼身內侍相送,後細問兩人見面時的情景,內侍想了想,答道:“諸夫人與公主相見時並未交談,只是相顧垂淚,後來諸夫人離開時,公主握着她的手叮嚀讓她常入宮相伴。”
孟月泠尚疑惑不解,楚灝了悟般大笑,眼中有了透徹的痛,袍袖揮處,玉鎮紙跌落,清脆鳴響之後,碎片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