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穿了一身圓妙觀的道袍,門上的小廝不敢得罪了他,趕緊把他請進來,拿了小杌子給他坐着,又煮了茶端給他:“小師傅可是圓妙觀的?”
因着聖人崇敬張老仙人,圓妙觀又是皇家道觀,每到有道家節日因時逢歲才能開觀,平日山門緊閉再不迎人,何況張老仙人還求過雨,說他有些門道,金陵城裡無人不信,見着道爺禮讓三分,還花上兩文錢,買了一小碟子的瓜子花生來,給明月當茶吃。
明月若是生得再白些,還真能充一充門面,可他就是個黑小子,穿着藍道袍也顯不出他道骨仙風來,眼兒一睇:“怎的,你想要符?”
圓妙觀非達官貴人求不來符,確是有人私賣的,外頭還傳得神乎其神,劉大人痛風,李大人夜盲,都是張老仙人一枚丸藥就藥到病除,把他畫的符貼在家裡既能安神又能避禍。
可似他們這樣的小廝哪能攢下這些錢來求符,既有道爺送上門,雖看着年紀小些,那些是正經在圓妙觀裡修行的,說不得就有甚好東西,能漏個一鱗半爪出來。
這樣的人明月見得多了,見天的守在山門外,裡頭師兄扔出來的半張黃紙,都能叫人扯出些明堂來,他既是來尋人的便正色道:“出來匆忙,倒沒帶着,你求什麼,我下回總還要再來的。”
小廝腆了臉兒,伸手給明月剝起了生果,圓鼓鼓一碟子,剝好了送到他手邊,明月捏了一個扔進嘴裡,小廝道:“還能有甚,發財罷。”
這也是十之*,但凡來求的都求這個,明月闔起眼兒,兩隻眼睛一開一合的看一看小廝:“人間富貴有定數,給你的就是該你的,你此時拿了,後半輩子便沒了。”
小廝唬得一跳,明月這番說辭是跟師兄學了來的,他跟孫師兄兩個英雄所見略同,知道自個兒怎麼也掙不上欽天監的位子了,乾脆多攢點錢,孫師兄想的就是多攢些錢,往後有個營生,還了俗討一房媳婦。
明月人不大,心不小,聽見師兄這麼說,乾脆同他混一處,孫師兄給人畫的黃符,就由着明月去賣,賣出一張抽一成,比他自個兒單幹,賺得還更多些。
既要唬人,總該有些唬人的本事,孫師兄生得白胖胖,哪裡像是道士,倒像個和尚,他腆着大肚子出去,沒幾步路就喘起來,哪裡還能賣符,乾脆全給小師弟,自家縮在屋裡,多餘的功夫還能多寫上兩張符。
明月平日裡就聽他張嘴從天說到地,沒有一刻舌頭能閒着,倒學許多新鮮話,男人頭女人腰,就是孫師兄說的。
明月跟着孫師兄學了許多東西,原來擱下的識字也重新撿了起來,兩個人一間屋子,堆得許許多多的道家典籍之外,孫師兄最寶貝的就是他收羅的那些雜書,書櫃裡塞得滿滿當當,蓋都蓋不住,只得在上面掛一張老子像,不捲起來,看不見裡頭這些雜書。
小廝一聽立時吸一口氣,倒成了個難道,是此時就有錢後半輩子沒錢好好,還是一點點的得,既吃不飽,又餓不死的活着。
小廝自去思索,石桂出來的時候,便見往常伶俐非常的小廝懨懨坐在門邊,耷拉着腦袋一動不動,明月卻老神在在的喝着茶,一見石桂就笑起來。
今兒他又是出來賣符的,往腳店裡一坐,自有上前來探聽的,早早脫了手,買了些炒糖豆來找石桂玩。
明月身上已經換下了冬衣,走過一路能出一身的汗,他從兜裡掏出炒糖豆,特意多加了糖,裹了一層白霜,豆子酥脆,往嘴裡扔一個,糖霜一化咬着聲聲脆響。
石桂帶了一大包肉脯給他,明月沒成想她真的烘了肉脯,還當她是隨口一說,這下卻欠了人情,不住想着下回給她補些什麼好。
石桂不時扔幾個糖豆,聽明月說外頭的趣事兒,二月二龍擡頭的時候,聖人往圓妙觀來了,明月當然沒能看見皇帝生得什麼模樣,可他卻知道件了不得的事:“聖人說要遷都,問咱們□□傅能定下甚個好地方呢。”
石桂一怔,怎麼好端端的要遷都,這可不是勞民傷財,明月咂巴了嘴兒,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師兄們都說,是北邊王氣日盛,這纔要遷,往更廣闊的地方去。”
若是要遷,宋老太爺一家子必然要跟着,石桂皺皺眉頭,也不知道葉文心此時成事了沒有,若是已然成事,那就再不必跟了,管他天南海北,她還回家去,住到鎮上還是城裡,得看秋娘石頭怎麼打算。
“那這兒的皇城就廢棄了?”宮城石桂沒進去過,只在送葉文心的時候看過一眼,就是黃瓦紅牆,一重隔着一重的宮牆。
明月手往包裹裡伸,抓了一把肉乾出來,咔吧咔吧吃得興起,石桂看他吃得歡,給他繼了茶:“也別多吃,這東西上火的,這罐頭肉醬你拿了去,拌白飯也好,夾饅頭也好,我加了秋油,熬得可入味了,也不知道你吃不吃辣子。”
石桂自個兒那一罐是加了辣的,院裡吃素的時候就靠着這個,廚房裡要了白饅來,偷偷在屋裡夾着肉醬吃,好歹也能糊弄糊弄嘴,沾上點兒肉腥。
明月提這個是因着聖人要挑了一干道士出去,在幾處他擇好的地方看看水土,石桂想一回:“我們家有親戚打燕京來,不知道燕京城的水土好不好。”
明月也不把她的話當真:“你要是挪了地方,你爹可就找不着你了。”
石桂笑一聲:“哪有這麼快,選地方不說,還得建宮室,你當是鄉下起房子,三月五月就上樑?若是到時候老太爺年紀大了致仕,也就不必跟着去了。”
明月“嗄嘣”咬了個糖豆子,伸伸腿兒,他倒是想跟着出門長長見識的,可這美差哪裡落得到他的頭上,晃晃腦袋:“也好,我還能來看你,等清明的時候給你帶團子吃。”
石桂點了頭:“成啊,再過些日子就有兔腿吃,我給你醬好了,等你來時給你。”明月嚥了口水,卻不肯示弱:“你既喜歡吃豆子,等我去雨花臺永寧泉那頭給你買梅豆吃,比觀音痷的還好呢。”
這些地名石桂聽是聽過,有的還覺得熟悉,可卻不似明月這麼自由,想往哪兒去就往哪兒去,點頭應了:“你看着好,說給我聽。”
明月一面吃一面點頭:“我還給你帶風箏來。”他纔來了金陵幾個月,就把大大小小的風俗慶節摸了個一清二楚,道觀裡頭呆得少,街市上頭倒呆得多,如數家珍的報出來,一樣樣許了石桂:“等着罷,我呆上一年,把這些全給你送一回。”
他是小兒誇口,石桂自然謝他的心意,兩個聊了好一會兒,明月這才告辭出去,走的時候還端了架子,問那個小廝:“你可想好了?是眼前有,還是時時有?”
小廝哪裡能道,明月嘻嘻笑着走遠了,石桂拿着糖豆兒回去,九月一眼掃着便道:“你這個同鄉也太不客氣了,拿了你這麼一大包的肉脯,就還一包炒糖豆不成?”
石桂打裴姑姑走了,也不能再在西廂住着,還又回到原來的屋子裡去,屋裡有了人,九月也不怕了,重又鋪上褥子帳子,這個天兒外頭是熱了,屋裡頭還陰冷,冬日裡餘下來那點子炭也不夠燒了,她就撿了院子裡頭的落葉斷枝燒了,說好了一人一天的,今兒的枝葉還沒撿呢,怕自家多一樁事,這才問了。
石桂把炒糖豆分一回,玉絮六出兩個正在挖竹筍,幽篁裡旁的沒有,這些竹子卻生了許多竹筍出來,葉文心在時不讓她們挖,這會兒卻沒計較了,挖出來片成片,做成筍脯也好吃。
葉文心一走,馮嬤嬤也不再往幽篁裡來了,一院子丫頭安閒下來,自有話能閒磕牙,石桂才挖了小鏟子要起土挖筍,就聽見之桃跟蕊香兩個在說瓊瑛的事兒。
瓊瑛病了,院裡頭的人還都去看過她,回去的時候馮嬤嬤差人送到了渡頭,哪一個生病了不是挪出去,只有她病了還派船送她回家,哪知道竟是個沒福的,人還在船上,就這麼沒了。
石桂聽了一鏟子挖到了竹根上,之桃嘆一口氣:“原來多好,竟是說病就病了。”側頭看一看,見只有石桂在,知道她嘴緊,輕聲道:“可別告訴別個,我是聽馮嬤嬤那兒侍候的採桑說的。”
喪報自然是報到馮嬤嬤那兒,她瞞着沒送信到幽篁裡來,玉絮幾個縱知道了,也得在回揚州之後,若是中了選,就在京裡預備進宮,那這些丫頭也還能再挑一輪,擇可心得用的一道送進宮去。
石桂怔住了,半晌沒開口,瓊瑛雖是馮嬤嬤的耳目,可大半也是因爲馮嬤嬤的哄騙,她這病是真是假且不還不知道,怎麼好端端的人就沒了。
蕊香嘆一聲:“她原在府裡就已經病得沉了,行舟坐車的,怎麼不更重呢,若不是她一意要回家,這病許就養好了。”
馮嬤嬤是自來不肯當惡人的,瓊瑛病重要回家,那都是她自個兒的事,她全了瓊瑛的心願,後頭的事與她也就不相干了,石桂只覺得手指發涼,之桃蕊香嘆一聲,這事兒便算完了。
烘筍片的時候玉絮嘆了一聲:“也不知道姑娘這會兒在做什麼,昨兒下那麼大的雨,也不知道她睡的安穩不安穩。”
石桂心頭一動,三月三正是初選,昨兒那麼一場雨,也不知道此時的葉文心如願了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