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能讓一個地方迅速荒涼,也能讓一個地方迅速繁華起來。
和半年前相比,如今的應天府至少擴大了整整二倍。雖然主城池依然還是那麼大,但在應天府城外四方,一棟棟樓房拔地而起,迅速地把原來的應天府變成了內城。
因爲稅法簡明,治安良好,官吏清廉,應天府不光成了百姓心中的世外桃源,更成了一些世家大族還有商家的天堂。一個個富人攜家帶口,當然,更不會少了銀子,來到應天府,買房置地。直接的後果之一就是讓應天府城郊的百姓迅速變成了富人。因爲以往不值錢的土地田宅忽然價值千金。
當然了,更值錢的土地依然還是應天府內城。如今應天府百姓早已明白了手中地皮的價值。面對找上門來的世家大族,卑微的小民卻把腰桿挺得筆直。
免除了跪禮不過半年,應天府百姓的膝蓋已經變得不會打彎了。走在街上的百姓,臉上自然而然地多了一種從容。和世家大族談論買賣的時候,也是寸步不讓。
逃到應天府的大儒看到這樣的景象,頓時大聲疾呼倫理敗壞,人心不古。有些激進的大儒更是跑到知府衙門,讓黃縱頒佈命令,重新恢復跪禮。
黃縱果斷拒絕了大儒的請求。
一個叫王方的大儒爲了向黃縱示威,竟公然命令自家奴僕在知府衙門之外對着自己下跪。結果黃縱果斷下令,把王方一家,還有叫喚得最響的三個大儒,統統驅逐出應天府。
四個大儒頓時傻了眼。他們沒想到黃縱竟然如此強硬。出了應天府,他們本想進入徐州。因爲徐州如今是僅次於應天府的地方。可是他們四個剛一入境,就被知府石不遇再次頒佈了驅逐令。
這次驅逐讓自我感覺良好的大儒們清醒了許多。一些叫喚恢復跪禮的大儒也閉上了嘴巴,開始安靜讀書。他們也想開個學堂,收些本地子弟,以便增加自己的影響力。
但他們把口風透出去了,卻沒有一個本地人願意上門求學。他們更願意把自家適齡子弟送到應天公學裡受教。
如今在應天府,最有名的學府正是李清照主辦的應天女學。如今城內的女孩子如果沒進應天女學上過幾天學,根本都沒法和姐妹們在一起快樂玩耍。
應天女學如今已由原來只有幾十個學生的場面變成了上千人的大學堂。每天上課時間,鶯聲燕舞,美不勝收。當然,很多頭腦冬烘的大儒則是閉目塞聽。
不過應天女學雖然名聲最大,但學生最多的卻是新辦的應天公學。應天女學只收女學生。應天公學名義上男女皆收。但上公學的全是男學生。
應天公學的校長姓蘇名邁,乃是蘇仙蘇東坡的長子。蘇邁本在酸棗任縣尉。因爲縣裡大亂,局勢失去控制。蘇邁就和一家人離了酸棗,準備前往江南避難。
途經應天府,看到應天府繁華似錦,頓時心生留意。本來蘇邁想到應天府衙應聘個師爺什麼的,結果在應天府衙門口撞見了李清照。
李清照並不認識蘇邁。看到一個穿着儒袍文質彬彬的老者,開口一問,才知道是自家師叔。聽到蘇邁的打算之後,李清照當即毫不客氣地說道,“蘇伯伯,何必投身污濁官場!如今應天府內學堂很多,依蘇伯伯的才學,開家學堂,豈不是百世立德之事?”
蘇邁被李清照說服,當即在李清照的引見下,見了知府黃縱和李八少。
蘇邁此時已經五十多歲,因爲隨父坎坷半生,所以面容看上去比李八少還要蒼老。蘇邁早聽說黃縱逐儒之事,生怕黃縱拒絕自己開學堂。
結果當蘇邁說出自己的身份,黃縱當即雙手抱拳,極爲恭敬地鞠了一躬。“原來是蘇大公子,本官失禮了。”至於李八少更是熱情得讓蘇邁吃驚。
一聽蘇邁要在應天府開學堂,李八少當即一錘定音。“蘇大公子,你開學堂的錢包在我身上了。你就算想開個天下最大的學堂,我也會全力支持。”
蘇邁當時還以爲李八少在開玩笑。當他知道李八少就是應天府的財神爺時,頓時有點受寵若驚。要知道蘇東坡雖然千古聞名,活着的時候,卻是一生坎坷。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都把蘇東坡當作眼中釘。作爲蘇東坡的長子,蘇邁當然也遭受過不少冷眼。
半生碌碌,如今兵荒馬亂,文人不值半個錢。蘇邁只想能帶着一家人安安穩穩地活過這個亂世。沒想到在應天府,蘇邁卻享受到了父親一輩子也沒享受過的尊敬。
蘇邁卻不知道,他的到來簡直讓黃縱和李八少欣喜若狂。蘇東坡雖然仕途不順,但在天下讀書人心中,卻是當之無愧的仙人。如果說岳飛可以讓天下英雄豪傑來投應天府。那麼蘇邁的存在絕對可以讓天下讀書人對應天府趨之若鶩。
其實李清照的名聲要遠遠大過蘇邁。但李清照畢竟是女兒身,在男權社會裡,有着天然的劣勢。正如應天女學雖然成了女孩子們心中的勝地。卻沒有一戶人家試圖把兒子也送給李清照當學生。
李八少做事雷厲風行。他把自家的一個大莊園騰了出來,當做應天公學的學府。那莊園極大,可容數千學生。蘇邁當時就被嚇了一跳,以爲這麼大的莊園當學堂,招生十年,也招不到住滿莊園的學生。
蘇邁低估了蘇大公子這塊金字招牌的影響力。應天公學招生的頭一天,就招齊了千名學生的名額。如今幾個月過去,應天公學裡竟然有三千多名學生,上百個教書先生。
而向來落魄的蘇邁也成了城中世家大族聚會時最想請到的貴客之一。
蘇大公子隨父流離半生,如今在應天府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他現在可以說是別無所求,只想把自己的餘生都獻給應天公學。
站在公學門口,看着不停飛舞的雪花,聽着城裡連綿不斷的鞭炮聲,蘇邁感慨地說了一句,“此處有桃源,不聞刀和兵。”
一個留守公學的學生趙芷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先生之言差矣。”
蘇邁向來喜歡趙芷學習的態度,所以對趙芷的反駁只是哦了一聲,也不氣惱,“差在何處?”
趙芷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尊敬。他用手指着北方,沉聲說道,“先生,我應天府之所以不聞刀兵,正是因爲有嶽帥在黃河北岸大破金兵,正是因爲有數萬熱血男兒正在嶽帥旗下拼死作戰。先生可知,若不是沙古質被嶽帥斬殺,若不是智浹大師堅守開德府,若不是王貴師長守着曹州,我應天府豈能有如此安樂的新年?”
蘇邁愣了一下,方纔有點慚愧地說道,“趙芷你說得對。文武之道,不可偏廢。我皇宋自建國起,之所以被周圍蠻夷小國欺凌至今,正是因爲過於重文輕武了。”
趙芷此時忽然想起了什麼,開口問道,“先生,你不到烈士陵園祭拜嗎?今天是大年初一。李八老爺和黃大人都會親自到烈士陵園祭拜。”
蘇邁道了一聲慚愧。“趙芷,你可知烈士陵園在何處?我來到應天府二個月,一直在公學裡,不曾出門。所以忘了這個祭祀日。今天是全城大祭的日子,我怎能不去?”
蘇邁穿上一身素服,跟着趙芷,匆匆出了應天府南門,來到佔地極廣的烈士陵園。此時李八少黃縱徐慶和一衆有頭有臉的士紳,全都身穿素服,頂着漫天大雪,面色沉重地祭拜烈士。
一道極高極大的石碑上刻着李清照的詞。“生當做人傑,死亦爲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看到蘇邁到來,黃縱和李八少對視了一眼,都有點意外。他們之所以沒請蘇邁,就是怕蘇邁和其他大儒一樣,輕視這些戰死的普通士卒,不肯前來祭拜。
蘇邁走到李八少身邊,抱拳說道,“李老,蘇邁能在應天安家,正是因爲這些烈士的功勞。蘇邁雖爲儒生,但向來尊敬英雄。沒有他們,金虜早屠中原矣。只是不知陵園位置,來晚了一點,還請李老原諒。”
李八少欣慰地說道,“蘇公子能來烈士陵園,足以爲烈士增輝了。”
到了祭拜時辰,李八少黃縱和蘇邁大步上前,走到烈士紀念碑前面,雙膝跪下,極爲虔誠地磕了三個頭。李八少望着白雪籠罩的紀念碑,沉聲說道,“諸位英靈,方今金虜百萬大軍自北而南,意圖虎吞中原。大帥岳飛率領四萬健兒於月前出應天,下汴梁,援偃師,渡黃河。陣斬金酋沙古質,築京觀七千於黃河南岸。如今與金酋完顏宗翰對峙於孟州濟州之間,勝負未分。今天乃大年初一,閤家團圓之日,我應天府數萬健兒卻在前線浴血奮戰。諸位在天英靈,請保佑應天府健兒大發神威,擊潰金狗完顏宗翰。此戰得勝,中原無憂。此戰若敗,中原必成蒿草之地。我李八少對着諸位英靈發誓,只有護民軍在,英靈家屬生活必定無憂。若有一家英靈家屬不得溫飽,我李八少願受天罰。我李八少別無所求,只求諸位英靈上告漫天神佛,保佑健兒勝利歸來。”
蘇邁聽着李八少極爲沉痛的話,明白身邊的這位老人,如今承受着多大的壓力。雖然前幾日傳來勝利消息,說岳飛在黃河岸邊擊潰四萬金兵,陣斬兩位金軍萬戶。但岳飛如今面對的卻是完顏宗翰的二十幾萬大軍。雖然不停有消息傳來,說雙方正在對峙。但是畢竟護民軍人數過少,萬一有個差池,那就是全軍覆沒的命運。這就難怪一向敬鬼神而遠之的李八少也把希望寄託在了漫天神佛的身上。
可是漫天神佛真的會管人間疾苦嗎?蘇邁望着在青色紀念碑上緩緩降落的雪花,胸中卻是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