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小竹……”
向來寡言的他,此時卻重複地念誦着她的名字。他慌亂地握緊她的手,想將靈力注入她的體內,但卻毫無成效。歸海鳴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的無能,他甚至痛恨起自己的種族,蛇本冷血,同樣冰冷的他,甚至無法熨暖她的雙手……
面對上古神魔,他不曾懼怕。歷經艱險生死一瞬,他不曾畏縮。然而此時此刻,他握慣了長槍、平日裡穩若磐石的雙手,卻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像是蕭索秋風中飄零的落葉,瑟瑟地顫抖着。他擡起顫抖的手,輕輕撫上她的面龐,觸碰那白皙的肌膚,卻感覺不到半分暖意。
“……”
他的嘴脣動了動,卻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看見巨浪激起的水花落在她闔起的雙眼上,凝在了睫羽之間,猶如晶瑩的淚滴。他那沾染了鮮血的大掌,輕輕地拭去了她眼角的淚珠,他的動作輕柔而小心翼翼,好似稍一用力,她就會在他的臂彎中碎裂一般。
狂風呼嘯,浪濤翻涌。武者擁緊少女的身影,在滄海駭浪中,顯得如此渺小,如此無力。歸海鳴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誦着“九天鳴霄之印”,他試圖心音傳遞,呼喚小竹的名姓,就像當日在蒼莽大漠裡,她用咒文將他從蜃夢中喚醒一般。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都得不到半點回應。他看見她額間那個由他親手畫上的紋印,漸漸地黯淡下去,最終消失於無形。
無聲的悲鳴,鬱結在胸臆之中。他緩緩垂首,將自己的額頭,抵上小竹的眉心。
默然垂首的武者並沒有看見,就在這一剎,少女腰間繫着的熊貓布偶,忽然亮起銀白柔光。那軟軟胖胖毛絨絨的玩偶,化作一黑一白兩道流光,飛入了少女的心門。
“咳……咳咳,”小竹劇烈地咳嗽起來,她猛地睜開眼,“……小、小蛇哥哥?”
歸海鳴身形一滯,他難以置信地瞪視着對方。當他看見她那雙水亮亮的大眼睛,看見琥珀般溫潤的眼眸裡浮現出自己的倒影,無邊的狂喜將他淹沒,他收緊雙臂將她摟進懷中,好似稍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不見一般。
小竹的腦中一片混沌,她還沒能清醒地判斷出自己身在何時何處,就被埋入了他的胸膛裡。她可以清楚地聽到,他那猶如擂鼓般激越的心跳聲,她可以感受到自己雙肩傳來的力量,是那麼的用力,並且隱隱地顫抖着。
身在何時,身在何處,一切似乎都變得不再重要。她只知道,自己還活着,而那個她放不下的人,就在自己的身旁。這,就已是足夠。
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了。
她不由地揚起脣角,雙手環過他厚實的背脊,她將側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輕聲地向他訴說:
“好啦好啦,小蛇哥哥,我回來了。”
“嗯……”
顫抖而隱忍的聲音,那是他的迴應。
然而,命運卻沒有給予他們重逢傾訴的機會。霎時間,天幕中降下一點紅雨,正落在歸海鳴的背脊上,猶如滾燙的油,侵蝕了他的皮肉。沒有片刻的猶豫,他立刻張起全身的銀鱗,將她護在懷裡,爲她擋去這漫天毒雨。
“這是……千嬰血?”小竹驚聲道。
不錯,此時降下的紅雨,正是這世間至陰至毒、能令神魔喪失力量的邪物——千嬰血。只見空中紅霧瀰漫,狂風巨浪捲起腥紅血珠,如驟雨般落下。而那天界神器雲生鏡,在這聚集千名初生嬰孩的怨氣毒血中,華光亦逐漸黯淡下去。
“鏗——”
隨着細碎的聲響,鏡面竟顯現出數道裂痕,最終鏗鳴碎裂!
這突如其來的千嬰血,不但毀了雲生鏡,也讓應龍脫出禁制,這番變故讓所有人都大驚失色。只見在那駭浪上方,聚起一道一道黑色濁氣,幻化出瘦削的身影。那人披着一襲黑色長袍,戴着一個半截的銀色覆面,遮住了眉眼,只露出青紫的薄脣來。他漂浮在虛空之中,全身散發着濃重的黑煙。他的右手把玩着一隻瓷瓶,腥紅血水從瓶口中流出,在他的操控之下,被海風捲入浪濤之中。
“虛影,汝來得正是時候,解了本座燃眉之急。本座賜予汝這殊榮,這些骯髒的螻蟻,就由汝來終結。”
雲生鏡的禁錮已失,應龍再度爆出囂狂的笑聲。他足踏巨浪,一步一步地走向歸海鳴與小竹二人,眼中露出嗜血的紅光。而“虛影”則跟在他的身後,緩緩地掏出了袖中的短劍,銀月映照在那硃紅血刃之上,更顯悽紅。
“嗤——”
伴着一聲悶響,應龍的心門之上,刺出了一截鮮紅的劍刃。上古神魔驚異地瞪大了眼,低頭望向自己的心門,他簡直無法相信這個事實,他緩緩地轉過頭去,卻見那張銀色面具下,那青紫的薄脣,揚起了一抹譏諷的弧度:
“這塗了千嬰血的劍刃,便是上古神魔也無從抵擋。從今日起,汝之力量,便由吾接收。”
陰沉的語調,道出令所有人震驚的話語。只見“虛影”轉動手腕,血刃便在應龍的心門,剜出了一個碩大的血窟窿。與此同時,他擡起左手,五指成爪,抓住了應龍的頭顱,將五指戳入了他的頭骨之中。
源源不斷的黑色濁氣,從應龍的軀體上浮現,流入“虛影”的體內,令他周身的黑煙暴漲。隨着“虛影”之力不斷膨脹,應龍的身形卻逐漸枯槁,最終化爲了白骨。
“不愧是上古神魔,真是美味的力量啊。”
“虛影”饜足地嘆了一口氣,隨手將那句白骨扔向一邊。那曾呼風喚雨、令神州山河爲之色變的上古神魔•應龍,便這樣毫無聲息地被扔進了洶涌波濤之中,瞬時被海浪拍了個粉碎。
原本咆哮奔涌的東海,漸漸平靜下來。狂風爲之平息,暴雨爲之停歇,那些受應龍號令而不斷向海岸發動攻擊的妖魔,此時失去了主人的命令,也無措地退至海面,聚攏在“虛影”的身後。
一時之間,海岸陷入了詭異的沉寂。巨浪褪去,天玄門人撤去了劍陣。渡罪谷、赤雲樓的弟子,戒備地望向海上那片黑壓壓的妖雲,望向那擊殺了應龍、不知是敵是友的應龍尊者——虛影。
緩緩地,“虛影”擡起雙臂,沖天的妖氣爲之盤旋,在他身後聚成了一個模糊的、暗紅色的影子,好似是一隻獨腳的飛鳥。
“哀嚎罷,卑劣的人族。吾之所在,即是煉獄,吾之腳下,即是焦土。汝等何其有幸,汝將親眼見證,吾真正的怒火!”
說話的同時,“虛影”緩緩擡起右掌,一道幽火在他掌心燃起。他冷笑一聲,驟然收掌,幽火泯滅的瞬間,海岸邊爆出驚天巨響。
烈火躥升,山石爆裂,沖天的火光照亮了夜空,爆裂的山石順着懸崖峭壁滾滾落下,來不及閃躲的誅妖盟弟子,霎時被碾成了肉泥。同一時刻,岸邊炸開一道接着一道的烈焰,許多人瞬間化作了焦炭,另一些離得遠一些的,雖逃過了這第一劫,卻仍不免被噴射的火舌纏繞,燒成了火人,在烈焰中哀嚎不斷。
“住手!”
距離“虛影”最近的歸海鳴與小竹二人,已是齊齊出聲。歸海鳴挺直了脊背,一雙冰眸鎖定了面前的對手,他將小竹攔在身後,右掌握緊了蟠龍槍,瞬時向“虛影”衝去——
然而,歸海鳴這一擊卻是撲了一個空。“虛影”身形一晃,竟是在他的背後出現。只見他揚起脣角,勾勒出一抹諷刺的弧度:
“呵呵,雲生鏡已毀,吾倒要看看,還有什麼法子可以阻止吾……吾,之,摯,友。”
“虛影”輕啓薄脣,一字一頓,道出一句“摯友”。同時,他擡起右手,緩緩地掀開了那半截銀色覆面。出現在小竹與歸海鳴面前的面容,眉目清秀,風姿俊朗,竟是再熟悉不過——
“畢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