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搗毀煉魂陣之後,衆人打算依照先前約定,將定魂珠歸還於蕭行之、言若詩二人。不過這一次,本該施展縮地之法、以“攬風神行”趕往斷雲山的墨白仙君,卻斜了歸海鳴一眼,然後他“啪”地打了一個響指——隨着雲霧乍現,本是俊秀非凡的仙君,化爲一隻圓墩墩的大熊貓,好整以閒地往地上一坐,捧着他那根綠竹杖“吧唧吧唧”地啃了起來。
這幅摸樣,擺明了拒不合作,小竹又怎麼會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擺明就是要歸海鳴化爲鳴蛇原身,再來一次飛天遁地之旅。妙齡少女“嗤”地輕笑一聲,她伸手輕輕撫摸着熊貓背上的軟毛,笑道:“師父,這就是你小心眼了,就算方纔小蛇哥哥說你‘耍嘴皮’,你也不能拿人當坐騎啊。”
墨白那雙黑色的大眼圈,瞪了小竹一眼,他晃了晃手中的竹枝,指向歸海鳴:“你這丫頭,胳膊肘往外拐。這臭小子目無尊長,總要讓他知道什麼叫做尊老愛幼!”
小竹笑意更甚,撫着墨白的後勁,輕輕地爲他順毛:“什麼‘尊老愛幼’,師父你哪裡有半點老嘛。好啦,別和小蛇哥哥置氣了,咱們可答應了蕭公子和言姐姐,早日將定魂珠還給他們,助言姐姐誕下小寶寶呢。”
聽得這句,墨白吧嗒吧嗒嘴,黑眼圈又瞪向歸海鳴,卻見後者面若寒霜,眼神遊移,似是在猶豫什麼。墨白“喂”地一聲,道:“臭小子,想什麼糊塗心思呢?”
歸海鳴冰眸一黯,沉默片刻,忽道:“既然墨白仙君封咒已除,術法修爲亦已恢復,我另有要事在身,便不奉陪了。”
小竹一怔,先前的笑意僵在脣瓣,過了好半晌,她才垂下眼,輕聲道:“怎麼……這麼突然?”
“我本是報二位救命之恩,眼下仙君功體無礙,也無需我陪同了,”歸海鳴冷聲道,他擡起手,衝墨白和畢飛抱了抱拳,卻偏偏沒有去看小竹,“各位,告辭了。”
墨白沒應聲,只是瞥了小竹一眼。畢飛亦覺得事出突然,一時愕然無語:當日在白河鎮中,歸海鳴爲救小竹,孤身闖入千嬰血陣,被至毒血水傷得千瘡百孔。而小竹寧可被烈火灼燒,也要以頭搶地,磨去額間的鳴霄之印,只爲了不讓歸海鳴發覺,不致使他踏入陷阱之中。昔日情景,歷歷在目。這份過命的交情,怎麼到了今日,卻是連半點先兆都無,分道揚鑣,說走就走?
見三人不答,歸海鳴也不多言,他面色更是冷峻,衝衆人微一頷首,便化爲了鳴蛇,四翼騰空,御風而行。眨眼之間,便消失於天幕之上。
望着碧空萬里,小竹悵然垂首,小聲自語:“我……我還沒說‘再會’呢……”
看見小竹悵然神色,墨白緩緩搖頭,輕嘆一聲。他伸手拍了拍小竹的肩膀,緩聲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人生際遇,過客匆匆,本是強求不來。”
“師父,”小竹牽扯了嘴角,無奈一笑,輕聲迴應,“曲終人散的道理,我是明白的。只是未想到如此突然,連句告別的話都來不及說,略有不安罷了。”
見她笑容,墨白雙眉微蹙,下一刻,他屈起手指,重重地叩上小竹的腦門。在對方錯愕的目光中,墨白收斂了脣邊慣有的弧度,正色訓斥道:“丫頭,你什麼時候學會這笑法?簡直比哭還難看!人生在世,短短數十年,該哭就哭,該笑就笑,喜怒哀樂一一嘗過,方沒白走這一遭。哭笑平常事,何須遮遮掩掩?這半哭半笑的糾結模樣,師父我可沒教過你,定是跟那臭小子學來的。哼,教壞我徒兒,我看那小子簡直五行欠揍。”
一句“五行欠揍”,讓小竹哭笑不得,她只好露骨地岔開話題,道:“好啦,師父,咱們還有正事要做,言姐姐還等着咱們呢。”
在她的催促之下,墨白施展縮地之法。在場三人化光而去,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便到達了斷雲山。
蕭行之、言若詩二人,暫居在當日墨白修仙所居住的洞穴內。塵封百年之久的鍋碗瓢盆,被兩口子拿出來洗洗曬曬,雖只有短短半日,兩人便將洞窟內收拾得一一當當,頗有居家過日子的氛圍來。由於山勢極高,氣候清冷,蕭行之獵了野獸,做了一張皮子,掛在洞口,正擋去了來勢洶洶的山風。
身爲飛廉神獸,蕭行之耳力極佳,墨白一行還未到,他便已在洞口等候了。見了小竹等人,這位俊俏青年,雙眉舒展,明顯是鬆了一口氣。小竹知他心繫妻子的安危,於是忙從袖口裡掏出定魂珠,遞了過去:
“完璧歸趙,蕭公子可以放心啦。”
被她看穿心事,蕭行之面色微酡,流露出一抹赧然之色。就在這時,言若詩掀開厚重毛皮,走出洞外,弓身向三人行禮致謝:“多謝三位恩公,我夫妻二人感激不盡。屋內已備好了茶水,各位若不嫌棄,進屋一敘可好?”
見她身懷六甲的模樣,小竹忙擺了擺手,笑道:“咱們便不叨擾啦。言姐姐,外面風大,你快些進去休息。等到小寶寶降生之後,咱們再來看望你們。”
說罷,三人也不逗留,化光離開。
然而,他們萬萬想不到的是,就在不久之前與他們分道揚鑣的歸海鳴,此時正立於斷雲山最高峰,他握緊了手中的蟠龍槍,像是山巔上一尊冰冷的雕像,默默地看着三人離去的身形。
凜冽山風肆意地撞擊在洞口的皮草上,撞開了一道縫隙。透過那細微空處,只見洞內雖是簡陋,但排列得整整齊齊。洞窟一側,以青石壘了一個小小竈臺,陶罐子架在火上,柴火嗶嗶剝剝地燃燒着,散發出溫暖的熱度。罐子裡的湯藥正“咕嚕咕嚕”地冒着熱氣,嫋嫋輕煙緩緩上升,像是一條若隱若現的輕紗飄帶,帶着濃郁的藥香味,在這小小的石窟裡,徘徊不去。
那一面粗糙的皮子,將洞裡洞外,分隔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洞外是冷風呼嘯,洞內卻是暖意盎然。
蕭行之蹲坐在火堆旁,正小心翼翼地看着爐火,爲妻子熬製補身的湯藥。言若詩見他額角泌出了汗珠,便扶着腰走上前來,擡起袖口,輕輕爲他擦拭着額上的薄汗。察覺到她的動作,那個不善言辭的青年,輕輕地牽動了脣角,向髮妻送去一個溫柔的笑容。言若詩亦以笑容迴應,她捧着肚子,小心地彎下身,坐在丈夫的身側,將頭靠在那堅實的肩膀上,輕聲笑道:
“前陣子一直奔波而逃,咱們都沒來得及給孩兒想想名字。眼下拜仙君所賜,終於安頓下來,蕭郎,你說給孩兒取個什麼名字好?”
蕭行之伸出胳膊,將妻子攬入懷中。他沉吟片刻,笑道:“若是男孩,就叫‘守安’,若是女孩,就叫‘言安’,帶上一個‘安’字,只盼他們平平安安,安寧無憂便好。”
言若詩輕輕地摸了摸小腹,剛想笑着接口,忽然,冷冽寒風肆意地鑽入山洞,將火光吹得搖曳不停。兩人驚訝地望向洞口,卻見一個高瘦的身形,逆光而站。那人手持銀槍,面若寒霜,正將洞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兩人先是一怔,下一刻,言若詩害羞地直起身,端坐在一旁,紅着臉道:“原來是恩公。方纔墨白仙君與月姑娘剛來過,恩公莫不是與他們走散了?”
歸海鳴一雙冰眸,冷冷地掃過面前景緻。將那簡陋卻溫暖的陳設,一一收入眼中。他雙眸一黯,將五指收得更緊,深吸一口氣後,冷冷吐出三個字:
“風,凌,角。”
言若詩不明白其中深意,只是疑惑地望向身側的夫君。蕭行之面色一僵,不過轉瞬之間,他便調整了神情,只見他輕輕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柔聲道:“若詩,我與恩公有要事商談,你先在洞裡靜養。別出來,好麼?”
聽他之言,言若詩身子一顫。沒來由地,她想起年幼時母親的囑咐,那一句“詩詩,答應娘,別看”,換來的卻是天人永隔,她甚至沒有見母親最後一面。眼下夫君的說辭,讓她心頭涌上了一陣不安,她不由握緊了蕭行之骨節分明的大掌。
瞧出了她的緊張,蕭行之緩緩搖首,柔聲叮囑了一句“無妨”,隨即他輕輕掰開了髮妻握緊不放的手指,走向歸海鳴,出手衝對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歸海鳴微一頷首,眸色更黯,兩個男人一前一後走出山洞。蕭行之先將皮草覆好,小心地掩住了洞口,不讓冷風灌入,之後,他又領着歸海鳴繞到遠些的地方,才壓低聲音道:
“你爲風凌角而來?”
“不錯。”歸海鳴冷聲迴應。
蕭行之苦笑一聲,道:“飛廉靈角,脫之則死。我蕭行之的命是你救的,若是平日,就算這條命還了給你,又有何妨!可眼下吾妻臨盆在即,蕭某絕不可能束手待斃。”
他這一番話,讓歸海鳴的眼角微微抽搐,面色格外陰沉。“飛廉靈角,脫之則死”的道理,他又何嘗不明白?越是見蕭言二人溫柔繾綣,越是見他二人期待孩兒的降生,越是見那簡陋洞穴透出家之暖意,歸海鳴的心就越是低落。然而,十年來的希冀,父母雙親的生死,全繫於此,他又怎能因一時心軟而放棄?
只見他緊抿脣角,額間成川,終是舉起手中銀槍,盪開灼灼寒光,冷聲道:
“多說無益,拔劍罷。”
蕭行之亦不再辯解,他擡起雙臂,衝對方抱了抱拳。旋即,他額間螢紋爆出明光,隨着手掌一翻,風刃聚集,化作一把劍刃涌動的透明長劍,劍指對手。
沒有呼喝,沒有交談,甚至沒有絲毫仇怨。一爲救命,一爲保命,兩個沉默的男人,無聲地進行着決鬥。
蕭行之手中風刃,蕩起旋風陣陣,向歸海鳴周身擊去。一時間,飛沙走石,斷雲山的苦寒山風,也在飛廉的指引下,加入了戰局之中。那風刃爆漲,怒張的劍刃在蕭行之精妙的劍法下,幾乎成了堅不可摧的劍網,如網如織,阻住了對手的攻勢。
歸海鳴銀髮飛揚,衣袂獵獵。狂暴的風將他包圍,他運起妖力橫起長槍,銀槍寒光森冷,映在他冷峻的面目上。只見他長槍橫掃,震力一蕩,澎湃氣勁掀起塵土紛紛,銀槍灼灼,如一條銀色長龍,衝破了旋風的桎梏,直刺對手胸膛。
蕭行之激起掌中風靈劍,奇風所組的劍刃躍動不休,他身形矯若驚鴻,旋身掠去,劍尖微微下沉,竟是將那道銀龍劈頭斬開。只聽一聲鏗鳴,槍劍相擊,就在這一瞬,歸海鳴劍眉微挑,一道藍色幽火,如游龍一般纏上銀槍桿,正是鳴霄之焰!
爲避闇火,蕭行之疾退數步,他大喝一聲,額間螢光更盛,風刃上聚起螢綠色的光點來。而歸海鳴那凝在槍尖的幽冥之火,彷彿蛟龍降世,在人間拉開一道幽藍龍影。
一青一藍,兩道極光驟然相撞!
虛空爆破,轟鳴震天。妖力相撞,迸發耀眼光華,山石崩塌,山巒爲之震顫。蕭行之退了三步方纔穩住身形,卻止不住胸中氣海翻騰,嘔出一口血來。歸海鳴側身揮槍,銳利槍尖映着寒光,直指蕭行之喉頭。只見他垂下眼,啞聲道:
“抱歉。”
話雖出口,槍尖卻不曾挺進。歸海鳴身形不動如山,臂膀上青筋爆出,卻始終無法將那尖槍挺進半寸。
就在這時,身後忽傳來一聲驚呼,正是言若詩感到山體震顫,忍不住前來一探究竟。眼見這劍拔弩張的場面,言若詩想也不想,撲上來抱住歸海鳴的胳膊,死死拉住,不讓他出手的同時,她衝蕭行之急切呼喊:“蕭郎,快走!快走!”
此情此景,忽讓歲月流轉。歸海鳴只覺耳邊嗡鳴一片,他似又看見了那漫天的火光,看見了那斑斕劍陣,看見爹在烈火中怒吼咆哮,卻被亂劍斬殺,看見娘眼含淚光,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吻,然後化成蛇身衝出洞府……
指尖輕顫,歸海鳴緩緩地放下了手中長槍。一雙冰眸,此時竟帶上了些許紅絲,他緩緩擡眼,啞聲道:
“昔日凡人術者爲鑄東海封印,屠殺妖靈煉化內丹。今日,我爲父母復生,要殺與我無冤無仇的你。倘若我當真下了殺手,與那些卑鄙之人,又有何不同?你……走罷。”
見他放下奪命之槍,言若詩奔至蕭行之身側,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夫君。蕭行之擡手抹去嘴角鮮血,抱起雙拳,又咳出一口血來,方纔說下去:“多……多謝不殺之恩……”
他話音未落,忽覺眼角寒光一閃。一道玄影驟然劃過,激起一道血線,正噴濺在言若詩白皙的面目上。那一道熱血,燙得她渾身一個激靈,她驚愕地瞪大了眼,卻發現她所攙扶的丈夫,已是身首異處。
虛空之中,浮着一道魁梧身影。那人身穿戰甲,身負金鐗,正是應龍四尊者之首——玄翼。而他的右手裡,拎着一個血淋淋的頭顱:俊秀的面目上,劍眉、薄脣、額間繪有螢綠雲紋,不是飛廉•蕭行之,還能是誰?
言若詩瞠目結舌,直過了許久,才從喉管中隱隱擠出一絲悲鳴。那個纖弱單薄的女子,顫抖着向那頭顱探出了手,一聲嗚咽堵在喉中,不成音調,只是哆哆嗦嗦地打着顫兒。
見此情景,歸海鳴亦是震驚失語。他拔槍怒指玄翼,厲聲呼喝:“玄翼,你……”
“老三,你心軟了。”
只見玄翼擡起左手,衝歸海鳴左右擺了擺,送來一個蔑視的眼神。下一刻,他仰天大笑,右掌中火焰躥升。被他揪住髮髻的頭顱,在荒火之下,化爲了神獸原形。玄翼毫不猶豫地抓起那鹿首,用力一掰,便將那閃爍着螢螢磷光的鹿角,猛地撕扯下來。
緊接着,他隨手一丟,便將那頭顱拋了回來,正砸在蕭行之的身軀之上。屍首頹然倒地,鮮血從頸項中溢了出來。言若詩慌亂地伸出手,將那倒下的身軀抱緊在懷中,她用顫抖的指尖抓住那頭顱,將他拼在頸項上,她用雙手去捂那個血淋淋的傷口,想捂住汩汩向外噴涌的鮮血。可是無論她怎麼努力,鮮血卻不住地從指縫中滲出。
“蕭郎……蕭郎……行之……”
她一聲一聲地喚,想喚醒自己的夫君。可任她怎麼呼喚,那雙本該清亮溫柔的雙眼,卻終究是永遠地闔上了。
掌中的熱血,像是滾燙的油,燙在她指尖,也燙在她心尖上,又像是劇毒腐水一樣,將她的心蝕出了一個大洞來。呼嘯的風聲響在耳邊,她聽不見。歸海鳴怒喝了什麼,她也聽不見。她只覺天地無聲,萬籟俱寂。什麼妖靈異獸,什麼山巒寒風,一齊都遠遠地離去了。天與地之間,只剩下她懷中那具漸漸冷卻的軀體。
心臟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她突然想放聲嚎哭,她很想問他,說好要伴她一生一世,說好要爲孩兒起名,說好一家人安寧無憂,說好的這一切,他怎能離她而去?
“行之……行之……”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直到視野驟然轉黑,她一頭栽倒在血泊之中,終究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