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親眼見證了玄麒真人卸任仙逝,以及天胤真人繼任天玄門第三代掌門人,在那之後,小竹、歸海鳴、畢飛與陸靈,便再度踏上尋找“四命器”的征程。其中,炎羅爪爲“九煌”玄翼所持有,水玄鱗爲“魂煞”帝奴所持有,雷鳴目爲“虛影”所持有,而那風凌角則被曾爲應龍尊者之“焚祭”的歸海鳴,埋葬在了斷雲山,葬在蕭行之的墓穴裡。
衆人第一站,便是斷雲山。雖是不願打擾故友的安眠,不願開棺取物,但此種情勢之下,亦是無奈之舉。考慮到言若詩臨盆在即,正是需要安心靜養的時候,衆人商量之後,決定暫時不向言若詩說明,偷偷從墓穴中取出了風凌角。
“蕭公子,實在對不住,”小竹雙手合十,在墓碑前默默地想,“我大約是無法前來歸還道謝了,但我一定會拜託小蛇哥哥,將風凌角歸還於你的。”
不僅是她,衆人皆在蕭行之的墓前躬身致意,心情卻是各有不同:歸海鳴默然不語,畢飛惆悵感慨,陸靈面有悔意。然而事態緊急,他們沒有更多傷感的時間,歸海鳴化爲鳴蛇原身,他伸展銀色翅翼,載起三位友人,衝向朗朗長空。
身處萬丈虛空,風拂面,雲拂身。鳴蛇那如墨玉一般的雙眼,眼波微微流轉,顯是在詢問下一站的方向。小竹沉吟片刻,尚未回答,而那方的陸靈卻是不假思索地道:“當然是去西域荒漠找荒塵刃了,這有什麼好遲疑的?玄麒真人不是說,那玩意兒是應龍尊者的首選。”
“陸師妹,有些時候首選,亦未必是最佳的選擇哪,”畢飛輕聲提示,“誠然,荒塵刃是耗元吞靈的法寶中最爲有效的,咱們直奔西域,十有八九能迎戰一名尊者。可夔骨之笛目前正在渭水一帶的城鎮當中,若應龍尊者前來殺人奪笛,我怕會有更多百姓遭殃。”
被指出了不足,陸靈非但沒有半點不悅,反而是眉開眼笑,晶亮亮的眸子望向畢飛,欣喜地道:“還是師兄想得周全,那就這麼辦。”
她那一雙明眸裡,透着直白赤裸的仰慕。瞧見她的神色,畢飛先是一怔,隨即尷尬地別開了臉去。
鳴蛇展翅,日行千里。當一行人趕到位於渭水中游的銅禮城時,已是近黃昏。鳴蛇降落在一片人跡罕至的郊外田野中,他收起翅翼微微俯首,放下小竹他們,隨後蛇軀銀光大盛,不過眨眼之間,便化爲那俊朗挺拔的身形:
“帝奴氣息,就在城中。”歸海鳴沉聲道。
舍西域荒漠的荒塵刃,取道渭水尋找夔骨之笛,這一賭,竟是賭對了。
銅禮城,背靠秦嶺,渭水穿城而過。因爲深處神州內陸,所以城市並未遭受應龍之劫的影響,也正是由於這個緣故,不少東南沿海的難民一路逃來,漸漸匯聚並定居於此,使得城中人口越聚越多。
城裡街市繁華,茶樓酒肆,鱗次櫛比。此時雖是傍晚,但人來人往,依然熱鬧非凡。最前方的鬧市,更是人聲鼎沸,鑼鼓喧天,並且還傳來一陣陣叫好聲:
“好!再來一個!”
穿過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羣,可以看見一個由條凳和木板搭起的簡陋戲臺,臺上是一個雜耍班子,雜耍人正賣力地表演着——
隨着一聲虎嘯,一隻黃毛黑紋、頭頂“王”字的斑斕大虎,竟然慢條斯理地走到了戲臺上。看見這一幕,最前排的觀衆驚叫一句“哎呦我的媽”,忍不住後退了幾步。就在大夥兒惶恐又好奇的目光中,一名大約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輕盈地走上了臺。
她一身短打扮,乾淨利落方便行動,淺綠色的短衫配上白綢褲,整個人像是水嫩嫩的青蔥一般。正直豆蔻年華的她,臉上還留有一絲尚未褪去的稚氣,可就是這麼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竟然毫不畏懼地徑直走到老虎面前,脆生生地道:“張嘴。”
那老虎當真張開了血盆大口,而小姑娘則毫不遲疑地將胳膊伸進了老虎的嘴裡,引得臺下觀衆一陣驚呼。下一刻,老虎大嘴一合,直將那少女的手臂吞入口中,觀衆們登時慌作一團,有大呼“殺人啦!”的,有扯嗓子叫“快跑”的,就在這時,卻聽那少女笑盈盈地道:“鄉親們別怕,大黃逗你們玩兒呢。”
說完,少女用左手拍了拍老虎的腦門,那大傢伙慵懶地張開嘴,舌頭一卷,將女孩的手臂吐了出來。哪裡有什麼血流成河的悽慘景象,少女的胳膊好端端地連在身上,老虎還像是捨不得一樣,用舌頭舔了舔對方的掌心。
“嘻嘻,別鬧。”女孩笑着回答,然後屈起左手食指,給老虎的腦門來了一個“毛慄”。老虎“嗷嗚”一聲,吼得沒半分霸氣,倒像是埋怨一般。
這一人一虎,看得觀衆們是瞠目結舌,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而少女這時又拿起火把,點燃了一枚中空的鐵圈,指引着老虎鑽過熊熊烈焰。而那老虎當真是乖巧,女孩讓它向東便向東,讓它向西便向西,聰明又聽話,片刻的工夫便跳了幾個來回。這一次,如雷鳴般的掌聲紛紛響起,觀衆們簡直沒把手都給拍紅了,驚歎於這位馴服野獸的妙齡少女。
“謝謝各位鄉親,”少女站定在戲臺中央,衝大夥兒鞠躬謝意,然後又拍了拍老虎的背,笑着道,“大黃,你也謝謝大家唄。”
像是聽懂了她的話,老虎昂起脖子,一聲磅礴霸氣的虎嘯聲徹雲霄,好似當真在向觀衆們致意一般。這讓圍觀的人們格外興奮了,一時之間,叫好聲此起彼伏。而趁着大夥兒掌聲雷動的時候,一隻戴着小花帽的小猴子,雙手端着一個小銅盆,兩條腿晃悠晃悠的,像人一樣走向觀衆們面前。瞧它那滑稽的動作,大夥兒也都會意,紛紛掏出銅板丟向那銅盆,“叮叮噹噹”的聲音不絕於耳。
戲臺上的雜耍仍在繼續,少女剛剛下場,便走上來一個人高馬大的壯年漢子。他身長八尺,虎背熊腰,半敞着的衣襟裡,露出賁張的肌肉,整個人往大夥兒面前一站,簡直像是座小山似的。只見他拿出一柄長矛,尾端撐在地上,竟將矛尖對準了自己的喉管。
“喝!”壯漢大吼一聲,丟開雙手,同時脖子向前一頂,正讓矛尖頂在了喉嚨上。
觀衆們倒吸一口涼氣,生怕那鋒利的尖刃戳穿了壯漢的脖子。可那壯漢卻毫不畏懼,反倒將身子越壓越低。只見那長矛受力之下,漸漸彎曲成弧,然後越壓越彎,最終“啪”地一聲,斷成了兩截。而那壯漢跟個沒事兒一樣直起了身,衝大家亮了亮他的脖子,別說是戳出傷了,就連油皮都沒破一層。
“真正的刀槍不入啊!”、“好!再來一個!”——觀衆中爆出興奮的呼喊,同時掌聲如潮。
緊接着,壯漢又表演了兩個項目,一個是蒙着眼睛擲飛刀,一個是胸口碎大石,都令觀衆們叫好。在他下場之後,走上來一名面色蒼白的年輕人,他披着一件漆黑的斗篷,遮住了身形。他不言不語地走到戲臺中央,伸出了藏在斗篷下的雙手,將三枚亮閃閃的鐵球拋上了空中,不間斷地接下再拋上,速度之快,直將鐵球連起一道閃眼的光華。
他的動作雖然嫺熟,但比起那帶老虎的姑娘和刀槍不入的漢子,這表演毫無危險,便顯得平淡多了。觀衆們的叫好聲登時弱了下去,連拍手鼓掌都給省去了。就在衆人興趣缺缺的時候,那年輕人忽解開了背後的斗篷,兩隻手伸向空中,竟將三支明晃晃的匕首拋了上去。
三支匕首,三枚鐵球,在空中接連不斷,年輕人每次都能準確地抓住匕首的刀柄,而不是被刀刃劃出個血肉模糊。但這都不是最令觀衆們驚詫的,令他們瞠目結舌的是那青年的手——四隻手!
沒錯,四隻手。其中兩隻與常人無異,但另兩隻卻是長在背上。自他背後的肩胛骨,伸出兩條胳膊,大臂小臂手腕手掌五指一應俱全,與他正常的那兩條一模一樣。
“怪、怪物!”人羣中傳來驚惶的聲音,更有“畸形”、“怪胎”之類的字眼不時冒出。帶着孩童的婦人,慌忙用雙手捂住了孩子的雙眼,似乎生怕他們多望一眼,便會像那臺上的青年,長出四隻手來一樣。
“下去!誰要看個畸胎啊!”伴隨婦人憤怒的聲音,一件灰黑色的物事被狠狠地擲向青年,那是一隻破爛的草鞋,正拍在了他的左肩。頓時,他的手爲之一抖,那高高拋起的匕首與鐵球便再也接不住,眼看利刃急劇下墜,就要紮上他的腦袋,青年慌忙向後急退,一個踉蹌摔倒在臺上。
只聽“鏗”地數聲,匕首險險地擦着他的面頰,扎進了他身旁的木板裡。青年驚魂未定,還來不及爬起身,卻聽見臺下爆出一陣大笑:
“哈哈,看他那蠢樣兒,摔了個四腳朝天。”
“喂,你算錯啦,明明是‘六腳朝天’纔對嘛。”
正如圍觀者所說的那樣,此時的青年背部着地,雙腿和四手都向上擡起,簡直像是龜殼兒着地的烏龜一樣,動作荒誕滑稽。在衆人的鬨笑聲中,他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後慌亂地往臺下走。可跑了一半,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又折返回頭拾起了那黑斗篷,系在肩上遮住了背後的雙手,這才又匆匆忙忙地下了臺。
這一場表演,就在大夥兒的鬨笑中,倉促地結束了。雖有不少人對這畸形怪胎又怕又厭,但也有不少人覺得獵奇有趣,尤其摔倒那一幕,更是蠢得可笑,在他們意猶未盡的笑聲中,下一位出場的是個乾癟的老頭兒,他駝着背,臉上瘦成了皮包骨頭,右手捧着一盆並不名貴的普通茶花,左手攥着一支米黃色的骨笛。
老頭兒走到戲臺中央,放下了那盆茶花,然後雙手搭上那支骨笛,吹奏出一個低沉嗚咽的音調。
霎時間,那茶花好似聞音而動,陡然震顫了一下。隨着笛聲綿綿,原本盛開的花朵漸漸凋零,先是紅潤的花瓣失了顏色,捲了枯邊兒,然後整朵花蜷縮起來,褐黃乾枯的花瓣緩緩掉落。繁花不再,笛音吹奏之下,那陪襯的綠葉也隨之枯萎零落。當一曲終了,一盆好花竟是半點綠意都不剩,只剩下光禿禿的杆子了。
這一番變故,令在場觀衆讚歎不已,又是一陣狂雷般的掌聲。而這似乎是雜耍團壓軸的表演了,那小猴子又端着銅盆晃悠悠地走上前,向客人們索要起錢場來。大飽眼福的人們倒也不吝嗇,銅錢拋入,竟是像落雨一般,叮咚作響。
戲臺旁熱熱鬧鬧,生意是紅紅火火,那老頭子和雜耍班子的戲員們,除了那個面色蒼白的四手怪胎,其他人都是喜笑顏開。而此時此刻,在遠處觀望的四人,卻是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夔骨之笛有耗元吞靈之能,令繁花枯萎自然是輕而易舉,”畢飛一語道出了老者的把戲,“但此異術並非凡人能夠駕馭,夔骨之笛同時也在吞噬那老人的生氣,瞧他面容枯槁,怕是撐不了太久。”
陸靈恍然大悟:“難怪老頭兒瘦得跟乾屍似的,原來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這也好辦,人家是開門做生意的,咱們乾脆出個價,將那笛子買了就是。”
聽了她這辦法,小竹忍不住輕笑出聲:“陸姐姐,你這法子倒是霸氣,不過話說回來,咱們幾個身上能湊出十個銅板麼?”
“呃……”陸靈登時語結:她行走江湖,奉命斬妖除魔,又不是出來做生意的,哪裡會帶多少錢財在身上?畢飛已是赤雲棄徒,必是身無分文。至於小竹和歸海鳴,能上天入地,乘長風萬里,武技術法更是難有敵手,他們要錢做什麼?
見她說不出話來,畢飛緩聲解圍:“陸師妹的法子有些道理,只是咱們此次尋找夔骨之笛,並非爲了佔有這法寶,而是以此爲餌,引出應龍尊者。如此看來,骨笛在誰之手皆不重要,阻止應龍尊者奪笛之舉,奪取尊者所持的命器,纔是初衷。”
“對,畢師兄說得在理,是我目光短淺,就事論事了。”陸靈稱讚道。性子直率的她,做錯事說錯話也絕不推脫詭辯,大大方方地承認了自己的失誤。
小竹轉而望向歸海鳴,輕聲詢問:“小蛇哥哥,你先前說感受到帝奴的妖氣,‘魂煞’就在城中。而這雜耍班子又掀起這麼大的熱鬧,他理應看見了纔對,爲何不直接奪取夔骨之笛,反倒是按兵不動呢?”
歸海鳴眼神一黯,冷聲道:“昔日應龍四尊者之中,‘魂煞’帝奴是個異類,他行事詭譎,玩心極重。每每瞧見旁人美滿,便要想方設法從中作梗。他常變幻形貌,逢場作戲,直至拆得對方家破人亡、生死相隔,他便樂在其中。”
這一番話,讓衆人皆是一怔,不由憶起當日天水鎮的那一幕。“魂煞”帝奴假扮慧文大師,騙慕子真交出屍人居塵,隨後引誘居塵吞食人血人肉,將之徹底變爲妖魔。面對悔恨自責的慕子真,帝奴猖狂大笑,還要誇讚自己演技非凡,再佈下生死難局,硬生生逼慕子真手刃居塵。他的陰險毒辣,由此可見一斑。
“我呸,”陸靈憤然道,“這個魂煞帝奴簡直卑鄙無恥,根本是見不得人好!”
“不錯。旁人越是矛盾掙扎,帝奴便越是開心快意。如今他藏身於雜耍班子裡,必是找到了樂子,所以暫緩殺人奪笛,又開始演起戲來。”
歸海鳴的回答,讓小竹微訝:“小蛇哥哥,你是說,帝奴現在已經變成了雜耍班子裡的一員,正想着法兒使壞?那你能不能查探他的妖氣,看出他究竟變成了誰?”
歸海鳴搖首道:“戲臺衆人皆被帝奴妖氣所染,即便是我,也無從判斷。”
這麼說來,那馴老虎的小姑娘、刀槍不入的壯漢、四手畸形的怪胎,以及吹笛的乾癟老頭兒,都有嫌疑了。而他們也不能直衝上前,逮住這幾人逼問。一來,這未免打草驚蛇,帝奴若是乘亂逃走,便失了線索。二來,這另三人皆是尋常凡人,他們是想制服帝奴,但更要保護凡人,不能有所閃失。
思及此處,畢飛沉聲道:“既然如此,我們也將計就計,逢場作戲。由我加入戲班,找尋線索。帝奴從未見過我,亦不知我們循着夔骨之笛的線索,早已鎖定了他,所以應該不曾防範。一旦我認定出帝奴假扮之人,便引他出來,屆時陸師妹、月姑娘、歸海兄再上前圍攻,必能將之制服。”
“我也去,帝奴也從來沒見過我,”陸靈斬釘截鐵地道,“再說了,這計劃雖好,但萬一有什麼危險,只有畢師兄一個人,我不放心。”
一句“不放心”,話說到這個明面上,就是畢飛也難以找到什麼說辭,阻止陸靈的提議了。而歸海鳴與帝奴曾同爲應龍尊者,自然是老相識,小竹也在天玄門一戰中,與帝奴打過照面,所以皆是不便前往。兩人只得隱藏行跡,小心跟隨,暗中保護友人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