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連下三天後,終於開始放睛。
道路一通,各路大小領主,便帶着自己的私兵向回趕去。義信君的私兵,這時也由他的家臣們帶回封地。而他自己,則輕裝簡行,與衛洛坐在馬車中,慢慢而回。
這樣做的不止是他們,二天後,如義信君,公子秩,公子涇陵這樣的人物,基本上都是輕裝簡行,遠遠地拋下了私兵隊伍。
前面便是晉國邊界之城沃城。
沃城,因爲靠近諸國邊境,並不繁華。一到城中,沃城城主便連忙出迎。面對他的熱情接待,軍旅辛苦了的衆人正是求之不得。
不過因爲沃城並不大,衆權貴便一同住入了沃城城主府中。如義信君和公子涇陵等人,都只是分到了一個院落。
有一個院落已經夠了。
衛洛來到院中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浴。
她懶懶地泡在熱水中,足足泡了一個時辰後,才披着長長的溼發,緩步走出。
在侍婢的手中,有沃城城主給她備好的衣袍。
衛洛漫不經心地接過後,便開始穿戴起來。
她低着頭,任一頭秀髮披泄。不一會,衛洛輕聲喚道:“拿外袍來。”
“然。”
應答聲中,一個侍婢捧來了一套外袍。
衛洛還沒有擡頭,便被那火紅的顏『色』耀花了眼。
這是一件精緻的,由上等冰紈編成的外袍,整個外袍以火紅爲底,鑲以黑和金『色』邊紋,竟是華貴之極。
衛洛大奇。
她伸手接過這火紅外袍,一邊穿上,一邊笑道:“多謝城主費心了。”
她說得很隨意。
幾個侍婢連忙躬身回謝。
衛洛把這外袍一披上,便發現它無比的合身,無比地妥貼,似是專爲她準備的一樣。衛洛含着笑,在原地轉了一圈後,彎着雙眸,笑眯眯地想道:素也真是孩子氣,居然連一件外袍也要專心準備。
這麼一件華貴的,無比合身的紅袍,按她想來,自是義信君交待了沃城城主,特意準備的。
洗沐後,衛洛坐在幾前,靜靜地打量着銅鏡中的自己。
這半年的征戰,也許是因爲她老戴着面具的緣故,銅鏡裡的人並沒有曬黑多少。反而,那一雙墨玉眼,比以前炯亮了一分。
只是,再怎麼明亮,也掃不去那眼中淡淡的憂鬱。衛洛瞟了一幾眼後,便把銅鏡覆下。
而這時,侍婢們已把她的頭髮梳理好。
外面一陣腳步聲傳來,腳步聲中,一個聲音清楚地傳來,“女將軍,夜宴將始,請女將軍儘快。”
衛洛清脆地應道:“諾。”
得到她的迴應後,外面安靜下來。
這一場宴會,是由沃城城主舉辦的,同時,也是晉太子涇陵公子主掌的。這一次聯軍敗楚,創下了可以書在史冊上的戰績,這一宴,也有致謝之意。
過了這場宴會後,諸國權貴便會各自歸國。
衛洛緩步向外走去。
她打開房門時,便看到兩個侍婢正在迎接她地到來。
衛洛微微一笑,信步走出。
兩侍婢身子微躬,落後半步,引着她向宴會方向走去。
她沒有與義信君會合,在她洗浴之時,義信君已與宋魯諸國的權貴在舉樽共飲。
供權貴們聯絡感情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因此義信君很是繁忙。
不一會,衛洛便來到了城主主院中。樹木森森中,那由全木構成,可容數百人共宴的房間中,已經燈火通明,酒香飄香。
衛洛剛走到坪中時,義信君已大步搶出,他一眼便看到了如一朵盛開的火蓮,悄立人羣中的衛洛。當下,他略怔了怔,轉眼便是滿臉笑容。
他大步走到衛洛面前,牽着她的手,笑道:“侯你多時了。”
衛洛衝他嫣然一笑。
兩人並肩踏入殿中。
大殿中,有了半年同袍情誼的各國權貴,已『亂』七八糟地混坐一起,他們看到衛洛和義信君到來,都是眼前一晃。縱使那半年中時時可見,可看到這般盛裝而來的衛洛,他們還是看花了眼去。
義信君衝衆人展顏一笑,牽着衛洛的手來到一側空塌幾處。
在他們的對面,公子秩等齊國權貴已各自坐好,那地方沒有空處,他們也沒有必然硬擠在一起。
不一會,人便到齊了,鼓聲一響,各侍婢開始輪番地給每一個塌前上酒肉。
渾黃的酒,金黃的肉,飄香的脂粉,這是讓權貴們熟悉的味道。一時之間,大殿中都已被歡笑聲塞滿了。
一襲黑袍的公子涇陵站了起來,他舉起酒樽,向着衆人朗笑道:“今日之宴,只述別情,只講離思!”
他這幾句話一出口,殿中的笑聲更加響亮了。
公子涇陵站了起來,舉起酒樽,走到每一個權貴的幾前,與之共飲歡笑。
衛洛瞟了一眼他的身影,便匆匆移開了目光。
不知爲什麼,她一想到那,“只述別情,只講離思!”八個字,一縷綿綿的惆悵便滲出她的心頭,滲入她的眉尖。
她轉過頭,墨玉眼泛着琉璃光芒地看向義信君。
義信君正在四下顧盼,與衆權貴哈哈大笑,直回過頭來,纔對上她有點癡癡的目光。
他不由一怔,將身子前傾,湊近衛洛輕笑道:“滿座皆歡,何一人寂寂?”
衛洛一怔,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讓自己雙眼變得明亮起來。
她看向義信君,搖了搖頭,低低地說道:“偶有不適。”
義信君聞言低聲說道:“若不,提前離席?”
衛洛連忙搖頭。
正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腳步聲中,公子涇陵那清朗磁『性』的聲音悠然傳來,“義信君,請!”
義信君和衛洛同時擡頭看去。
衛洛這一擡頭,便對上公子涇陵那黑亮黑亮的雙眸。那雙眼眸,宛如子夜,宛如星空,宛如無邊宇宙中的黑洞,令得衛洛一對上,便移不開眼去。
不過,她這時不是『惑』於他眸中的深沉,而是清楚地感覺到,他的雙眸是那麼明亮,那麼明亮,明亮得彷彿是夜中中綻放的煙花,燦爛,奪目,帶着一種難以掩飾的喜悅。
此時此刻,公子涇陵正用他那喜悅的,燦爛的雙眸緊緊地盯着她。
他盯了她一眼後,黑袍一拂,便這般施施然地在義信君和衛洛的對面坐了下來。
他就這麼坐着,背向後微微一倚,俊美得宛如雕塑般的面容上,帶着淺淺的笑容。這笑容,這坐姿,有着他天生的尊貴,彷彿坐在他對面的任何人,都是他的臣屬,都生來便比他矮上一截。
這是一種天生的威壓。
衛洛感覺到了,她微微垂眸,同時,她身邊的義信君也感覺到了,他淺淺一笑。
公子涇陵舉起樽中的酒水,朝着義信君一晃,『露』出雪白的牙齒說道:“此番一散,不知聚期何時,請飲!”
這幾個字一出,公子涇陵頭一仰,樽中酒一飲而空。
衛洛的身邊,義信君也把樽中的酒水一飲而空。
低下頭,公子涇陵緩緩的把空酒樽放在几上。他修長的手指,在樽沿上滑動着,那深黑得燦爛的目光,則微微收斂。
這個時候,衛洛悄悄的向後移了移,她剛移了一丁點,臉上便是一陣灼熱。
這真是灼熱,彷彿把她置於烈日,置於火焰中的灼熱。
衛洛抿緊脣,停下了動作,然後,她的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裝作若無其事的擡起了頭。
她一擡頭,便再次對上了公子涇陵深不可測的目光。
四目相對。
公子涇陵微微垂眸,他緩緩轉向義信君。
這時刻,他撫着樽沿的手指,搓動得更加頻繁了。
衛洛一眼瞟見,心中便猛然跳了一下:他有心事?
公子涇陵盯着義信君,略一遲疑,便開了口,他的聲音低而沉,徐徐而來,“君在齊時,一切可好?“
衛洛和義信君都沒有想到,他一開口問的是這句話。
義信君一怔。轉眼,他便微微低頭,以一種恭敬地姿勢回道:“尚可。”
這種姿勢,是必須的。因爲義信君歸根結底,是由公子涇陵府中走出去的。不管他當時是自主求出,還是公子涇陵把他送出,在時人眼中,公子涇陵都曾是他的故主。面對故主的這種關切垂詢,他的態度,必須恭敬才妥當。
得到義信君的回答後,公子涇陵再次垂眸淡笑。
他笑了笑,徐徐地說道:“剛纔涇陵偶然得聞,齊侯猝死?”
轟——
衛洛和義信君同時擡起頭看向他!
轉眼,衛洛便收回目光,嘴角抿成了一線。她暗暗忖道:按估計,齊侯毒發而死的時間也就是五天前。如果是正常途徑傳出,至少也是一個月才能傳到他的耳中。爲什麼這麼短短五天,他便知情了?
這個時候,衛洛的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嗖嗖地寒意!一股對深不可測的的對手所產生的畏懼。
當然,她的感覺還很淡,可她能夠想象,此時此刻,義信君是何等的震驚。
她悄悄地伸出手去,緊緊地按上了義信君的手掌。
兩手相合,兩隻冰冷的手同時一暖。
義信君的手一暖,他便擡起頭,華美的臉上『露』出一抹錯愕,一抹不敢置信地表情來,他瞪着公子涇陵,沉沉地低喝道:“公子不可欺我!”
他這喝聲,已經很嚴肅了。
公子涇陵漫不經心地一笑,他晃了晃剛剛滿上的酒樽,揮手示意侍婢們退遠些後,淡淡地說道:“齊侯年老體虛,已到了可死之時。君不必驚慌。”
這話一出,衛洛和義信君又怔住了。
他這句話,是在很清楚地告訴義信君,他沒有惡意。他不在乎齊侯是死是活,更不會在乎他是如何猝死的。
在兩人再次怔忡間,公子涇陵慢慢擡起頭來。他盯着義信君,聲音放緩,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知道君在齊頗爲不易。不管是小公子胥,還是公子秩,他們身後之臣,都對君實有敵意。如今齊侯新死,小公子胥雖立,君雖暫時得安。然,一有變故,齊之公卿恐怕會拿君開刀。”
義信君的眉頭鎖得緊緊的,這時,衛洛在一旁低低地回道:“公子有何話,不如直說?”
“善!”公子涇陵呵呵一笑,他雙掌一拊,身子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盯了一眼衛洛後,便轉而專注地盯向義信君,“我確有事相求於君。君若願意,我可割羅,莫二城,連同羅雲山脈予君。如此一來,此兩城恰好與君之陽,裕兩城相連。其土地少說也有五百餘里,堪比一小國。介時,君之領地,介於晉,楚,齊三國之間,挾三國咽喉之險,向楚向晉有羅雲山之險,向齊有密水之阻。君進可攻退可守。不管齊國何人爲君,均會權衡再三,不敢輕易動君!”
他這番侃侃而談,話音一落,衛洛和義信君卻啞了。
兩人面面相覷。
不管是衛洛,還是義信君,都很明白,公子涇陵這一番話,說得很有道理,非常的有道理。
齊之陽,裕,晉之羅,莫,楚之敬,艾,這六城,都是邊境險要之地。如果義信君真與他所說的那樣,據有陽,裕,羅,莫,連同羅雲山脈,那他的封地,不但沃土遼闊,而且還真是進可攻退可守。不說別的,就說新的齊侯想要殺他,他只要逃回到封地,築城自守,齊侯要拿下他,只怕也要傾全國之力了!
再則,就算新的齊侯傾全國之力都要殺他,他一轉身,把這幾城獻給楚,便可博得無邊富貴,更可博得楚國的傾力支持。
等於說,公子涇陵這一手,便幫義信君免去了所有的後顧之憂。令得他在齊再無憂慮了。
而且,這封地是可以傳給後代的,可以傳承下去的。相信他有了這幾城,只要好好經營下去,不出五代,便也會成爲一諸侯小國了。
可是,關健的是,他爲什麼要給他那兩城?爲什麼要幫他?
想到這裡,義信君直直地盯向公子涇陵,沉聲問道:“公子若有所索,請直言。”
“善!”
公子涇陵再次拊掌一笑。
他微微仰身,轉過頭瞟了一眼低眉斂目,突然變得僵硬之極的衛洛,他垂下目光,右手撫着酒樽邊沿,一邊急促的搓動着,一邊喉結滾動了一下,低啞地開口道:“我,我只想換回小兒!”
他啞着聲音,急急地說到這裡,連忙又補上一句,“也就是衛洛。我要換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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