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洛再一次醒來時,涇陵已經起塌離去。
空蕩蕩的大黑牀上,數層白色幃幔在晨風中飄蕩。
涇陵的氣息,還在寬敞的大殿中迴盪着。
衛洛轉過頭,從玉枕上拾起他的一根頭髮,在食指上輕輕纏繞起來。她把它纏過來,繞過去,解開,再次纏繞。這時,外面傳來一個侍婢的問侯,“夫人,洗漱否?”
“進來吧。”
“諾。”
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四個侍婢遊貫而入。衛洛懶洋洋地撐起身,才直起一肘高,她感覺到身上一涼,低頭一看,自己是身無寸縷。
幾個侍婢低頭,捧着洗漱用品躬身而立。
“放下,退去!”
“諾。”
衛洛洗漱後,心神恍惚地走出寢宮。
她堪堪走出大門,便看到院落中站着一個白色的身影。那身影頎長清瘦,一襲白袍正隨着和風飄蕩。滿院的樹葉森森,草木林立中,他的身影彷彿一株白色楊柳。
聽到了她的腳步聲,那人緩緩回頭。
四目相對,來人給了她一個綻放一笑,這笑容美麗至極,如一朵蓮花,在一瞬間盛放。
衛洛不敢置信地盯着他,遲疑地喚道:“素?”
素癡癡地看着她,聽到她的叫喚後,他連忙上前一步,一直走到臺階下,離她三步處才停下。他朝着她深深一揖,顫聲道:“齊義信君見過夫人。”
衛洛直到這時才清醒過來。
她看着素,慢慢垂眸。
她本來是想問,你怎麼一大早至此,而且早早便侯在這裡?可是,她一轉念便明白了,素,定是得到了涇陵的允許來探看她的。
也許,涇陵希望素能跟自己說些什麼吧。
素與她相處一年,對衛洛的性格頗爲了解,見她垂眸,花瓣般的脣一揚,清冷的聲音如冰玉脆響,“蒙晉君允許,得見夫人。”
他笑得很是開懷。
笑着笑着,他的聲音一軟,“洛,你可還好?”他的聲音顫抖着。
衛洛看向他,看向素隱藏在桃花眼中的歡快和更多的憂傷。她的嘴脣顫抖了一下,低低說道:“還好。”
她垂下雙眸,喃喃說道:“素,你,”你怎麼還沒有忘記我?你當時離開時,是想你幸福,你爲什麼還沒有放開,還在掛念我?
可這話,好似不能這樣直接的說吧?
素含着笑,一臉燦爛的,癡癡地望着衛洛。
衛洛垂眸遲疑着,半晌半晌,她清聲喝道:“來人,備塌!”
“諾。”幾個侍婢拿着塌幾,在院落的樹蔭下,爲兩人擺好塌幾,布好茶點。
衛洛坐在塌几上,她垂眸避開素那癡苦的眼神,心中又是爲他心痛,又是感慨。
因爲習慣了性事上的開放,這個時代的男人,對女人的獨佔欲,遠不及後世。所以,衛洛被涇陵送給素,又被他從素的手中得回。這樣一來一回,應該不再貞潔的衛洛竟成爲堂堂君侯夫人,在後世時,少說也會有人跳出來指摘一番。可在這個時代,竟是無一人對此置詞。
按照這時的風俗,衛洛在跟素的期間,別說是跟他上過牀,就算是爲他生了孩子,涇陵也不應該在意。如果素遇了難,她帶着與素一起生下的孩子投奔涇陵,涇陵也會很樂意接受。
不僅如此,據衛洛所知,有的權貴與情婦通姦時,甚至會很樂意地介紹自己的朋友一起來分享這個女人。
在這個朝代,還沒有名節一詞!少女們在婚前有性行爲,更是一件普通事。連末婚先孕,也是正常的。
那晚,素在宴會上,堂而皇之的向衛洛表達他對她的掛念,衛洛也對他表現出舊情難忘的模樣。時人不但不會非議,反而會覺得這兩個人重感情,不是薄情涼薄的性子。
所以,素這般坐在涇陵的公子府中,當着一衆侍婢劍客的面,對着堂堂晉夫人一臉癡慕,所有人都神色如常。
反倒是衛洛,顯得有點拘束了。她的這點拘束,不僅是因爲她從後世帶來的習慣,下意識地想要避嫌。還因爲上次宴會中,她與素只這麼說了幾句話,涇陵便把她的手握得青紫。由此可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涇陵對她,已經有了獨佔欲了。
衛洛的冷漠,讓素有點傷心。
他低下頭去,苦澀地說道:“洛終是怨我。”
“否!”
衛洛迅速地回答道,她擡起頭來,溫柔地看着素,輕嘆道:“素,你還不明白麼?我想你幸福,想你忘記我,想你摟着自己的妻子兒女,快樂地活到老死的那一天。”
衛洛的聲音娓娓飄出,瞬時,素的桃花眼中閃過一抹痛苦。
他無力地看着衛洛,轉又迅速地低下頭去。他在心中想道:幸福,摟着妻子兒女的幸福?這一生,我怎麼可能還會有這樣的幸福?
不過,他不想衛洛擔憂,當下點了點頭,喃喃地,木然地說道:“然,我定當忘記,定當幸福。”
這樣的話,配上這樣的木然僵硬的表情,實在沒有說服力。
衛洛幽幽一嘆。
她自己也是心亂如麻,當下只能嘆息。
兩人沉默了一會後,衛洛聲音幽幽傳出,“素,你此番前來,可是涇陵他,他要你來勸說我麼?”
她的聲音飄出後,久久都沒有聽到素的回答。
衛洛擡眸,詢問地看向素。這一看,卻對上他苦澀的,失神的表情。
衛洛有點訝異,聲音略高,又喚道:“素?”
素驚醒過來。
他苦澀一笑,避開了衛洛的眼神,暗暗想道:她,她一提到涇陵兩個字,整個人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眉眼之間溫柔如水,眸中又是痛苦又是渴望,那臉上更是神采變幻。她,竟是一門心思全在晉侯的身上。以前這樣,現在也這樣。
素想到這裡,心中苦悶難當。他伸手拿過幾上的酒樽,仰頭一飲而盡。隨着酒水汩汩入喉,品着酸澀微甘的酒味,素在心中長嘆一聲:我在想些什麼?我怎麼能這樣想?
他低下頭,把酒樽重重地按在几上。擡眸看向衛洛。
一對上她溫柔的,擔憂的眼神,他便是一笑。
這一笑,雖然有點勉強,仍然可以說得上燦爛。
素看着衛洛,輕聲說道:“洛,我在封地很好。”也不回答衛洛的問話,他自顧自地說了起來,“齊公子和權貴之爭,日益劇烈,我抽身而出,辭去齊都職位,專心在封地經營後,連刺客也不曾見過了。整個齊都,已很少有人再提起我義信君。”
果然,他說到這裡,衛洛便是嫣然一笑。
她眸光明亮,快樂地望着他,連連點頭,清脆地說道:“善,大善!然,齊都諸權貴,君仍需多多經營,施以友善,制以權謀。縱使不曾得利,也要令人不能加害。”
素點了點頭,“然,我正是如此做來。”
他咧嘴一笑,八顆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配上那眸光流轉的桃花眼,這笑容當真明亮之極,“洛,我已幸福。”
其實我知道,我剛將你以兩城換出,你偎在我膝下,我爲你哼唱時,才叫幸福!在齊都義信君府,同舟而遊,湖水中相偎時,才叫幸福!從那以後,我已不知何爲幸福了。然而,洛你希望我幸福,我便幸福着!
衛洛還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素含着笑,很開心地又說道:“封地上林深獸多,我常自遊獵。有一河長達二十里,我亦置一扁舟,舉起火把,做徹夜之歡呢。”
果然,衛洛聽着聽着,那笑容已是無比的明媚,剛纔一直籠罩着的陰雲,已散去大半。
樹蔭下,兩人對幾而坐,都是容色華豔,都是笑容滿面,這一刻的畫面,竟是無比的美好。
兩人笑談了一會後,素略頓了頓,在衛洛漸漸收斂的笑容中,低聲說道:“如今新田城中,賢士紛紛,所談論的都是衛洛你。”
他擔憂地看着衛洛,見她表情安靜,方又繼續說道:“洛,晉侯剛剛繼位,你身爲夫人,一舉一動世人睹目。你,或可稍安。”
他是在勸告了。
衛洛聽到了素話中那濃濃地擔憂,以及隱藏的困惑。
是了,他與涇陵,與世人一樣,都無法理解她的堅持。
在素的殷切眼神中,衛洛苦澀一笑。她眨了眨眼,轉眸看向左側的遠處山峰,那山峰不高,卻是雲霧瀰漫,望之讓人心靜。
半晌後,她苦澀地說道:“素,我知你因何憂慮。然,此時不提,此生都無機會再提。此時不堅持,已沒有堅持的必要。”
現在剛剛涇陵繼位爲君侯,一切規矩,一切人員佈置,一切秩序,都還在建立當口。如果等到以後,等到他的後宮中塞滿了女人,等到各種王宮秩序都已規範化,自己再要改變,將會比現在難上十倍!而且受衝擊的人,也不再只有自己和涇陵兩人。
如果等到以後再提,那些已經塞在後宮的女人,不管自己如何做來,對她們,都是一輩子的傷害。
不想傷害更多的人,只能在此刻堅持着!
衛洛的話,素並不是很明白。
不過,他卻知道,衛洛並沒有聽進去自己的建議。
他擔憂地看着衛洛,又說道:“洛,何苦如此?我觀晉侯,愛你甚深。你執意如此,我恐風雨難消。”
他說這話時,說得很慢,實是一邊說,一邊慢慢地組織着字句,生怕說重了害得衛洛不安。
衛洛搖了搖頭,她閉上雙眼,喃喃說道:“此事,休要再說。”
她竟是如此的堅持,如此的固執!
素看着她,不由一聲長嘆。
聽着他的嘆息,衛洛苦笑起來。
正在這時,一個劍客從林蔭道中走過來,他向素雙手一叉,低頭道:“主上,時已不早。”
他在催促素退去。
素回頭看去,見到自己帶來的幾個劍客賢士的臉上,都帶有催促之意。是了,剛纔晉侯要求前來時,他身邊的這些人看得清楚,晉侯對他的夫人,獨佔之心極重。自己與衛洛在一起太久,說的題外話太多,會引得他動怒的。
他的臣下們懼怕激怒強勢的晉侯,心中不安啊。
同時,一個侍婢來到衛洛身側,向她福了福,“夫人,請沐浴更衣,備今晚之宴。”
衛洛點了點頭,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素身側的劍客,站了起來,朝着素盈盈一福,說道:“洛有武勇在身,已勝尋常丈夫。這世間已無人能傷,君何必憂慮?素,容我告退!”
她緩緩向後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