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一面高聳入雲的峭壁,覆蓋皚皚白雪,如同開天闢地的巨斧斬斷滔滔大河的去路。
大河就此改道折向東南,在壁立的峽谷之間奔騰不息,隆隆濤聲震徹天宇。
楚天雙手死死地抱着半截浮木,在冰寒的河水中幾乎被凍僵,他掙扎得太久已近脫力,胃裡灌了太多的水再也咽不下一口,被激浪弄得頭暈目眩的感覺讓他作嘔想吐,可恨可惱的是這洶涌的江流將他飛速推向峭壁,眼看就要撞得粉身碎骨,他卻無可奈何!
在浮木上的人不止他一個,一位白袍如雪的老者任由波濤跌宕,始終穩如泰山巋然不動釘立其上,彷彿是一片雲絮隨波飄浮渾不着力。
“最後一次機會,你的……也是我的。”白袍老者望了眼迎面撲來的峭壁,蒼老低沉的嗓音穿透濤聲與風雪,問:“她在哪裡?”
楚天不答,就算他此刻還能開口說話,也不打算給這老頭任何的答案。
是他將他丟進河裡,又故意拋出半截浮木,然後在漫天大雪中隨波逐流七十餘里。他折磨楚天,當然有目的,這個目的只有一個,讓他害怕,然後乖乖回答自己的問題。而自始自終,他翻來覆去問的也只有一句話。
可楚天的強硬態度令他有些意外,顯然撬開這小子的牙關比把他扔進河裡難多了。他想知道的,楚天就是不說!
楚天似乎不在乎生死,也不計較利益得失,他發現自己面對的這個孩子是個天生死硬派,基於此,他很想加倍給楚天吃苦頭。可是在知道答案以前,自己又必須小心,不能真的弄死他。
十米、五米、三米……峭壁寸寸迫近,無論是抱住浮木掙扎求生的楚天,還是高高在上神態威嚴的老者,和它相比都顯得如此渺小和不堪一擊。
“啊——”在浮木衝向峭壁的最後一瞬,楚天終於從胸腔中爆發出一聲嚎叫,似森林中瀕死的狼對生命的最後一絲眷念。
他的內心並非沒有恐懼,他也不想挑釁死亡,可如果有些事情比死亡更令人痛苦,他寧願靠近死亡。
生無所戀,死是解脫;生有所戀,死是超脫。無論解脫或是超脫,此刻對他而言,其實沒有太多區別。
當身軀被洶涌的大浪簇擁着在堅硬的峭壁上轟然破碎,化作浪巔之上的點點白沫,此生便成爲那浪花中的一朵,做了河底的一個孤魂野鬼。
“砰!”浮木在擊中峭壁的一剎片片碎裂,幾乎又在同時被波濤卷裹着吞噬得無影無蹤。
楚天閉起眼,昏天黑地中想到,自己這就死了,甚至來不及向晴兒道別。
當楚天甦醒過來時,發現自己置身在空曠的江邊碼頭。
就是在這裡,他被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白袍老者莫名其妙地扔進了河裡,但感覺上從撞向峭壁到回到江邊碼頭上,好像僅僅過去了一秒鐘。
沒錯,就是一眨眼:激流峭壁消失了,白袍老者也不見了蹤跡。惟有面前的那條大河還在,呼號飛灑的江雪還在。
而自己,楚天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衣服鞋襪根本從裡到外都是乾乾的,沒有半點被冰冷徹骨的河水浸泡的痕跡。
那自己是做夢還是大白天活見鬼了?
楚天盯着江水發呆,可口中分明有河中泥沙殘留的腥味,他漸漸回過神來,之前那段經歷必不是夢,而那穿白袍的老頭絕對是人非鬼,儘管他的所作所爲似鬼非人。可那個鬼老頭在最後關頭爲什麼突然改主意不弄死自己,還把自己帶回碼頭?楚天想不明白,更令他擔心的,是對方一直向自己逼問晴兒的下落?
晴兒是楚天的妹妹,是他從一口井裡撿回來的。
兩年前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火燒燬了他的家園。大火熄滅後,他帶着晴兒固執而無助地在一片無人焦土和廢墟之中留戀守望。然而希望最終破滅,他們沒能等到親人的迴歸。
絕望的楚天,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向曾經是家的地方深深磕了九個頭,然後帶着晴兒離開了大崖山,希望能幫助小女孩兒找到回家的路。
但晴兒委實太過年幼,根本說不明白自己從何處來,爲何來?
就這樣,楚天帶着幼小的晴兒過起了流浪的生活。他們越來越像一對兄妹,有時候,楚天甚至覺得晴兒就是上天特意恩賜給自己的一件禮物。當他在世上失去一切、一無所有時,還有晴兒和他相依爲命。
流浪的生活讓楚天不得不習慣做一些從前連想也不敢想的事,比如當乞丐,當小偷,幹山賊,打零工……他甚至試過每天早晚在不同時段從事不同的職業。獨自賺錢的日子充滿了艱辛卻並非難以忍受,因爲有晴兒。這個小丫頭讓楚天覺得生活沒有失去歡笑。
大約半年前,楚天決定暫時結束流浪的生活,在淮陽城裡定居了下來。
晴兒眼見着漸漸長大,而自己,看起來是這世上她唯一親近的人,所以楚天強烈期盼自己能給晴兒一個溫暖安全的環境,甚至一個美好的將來。
他可以不論善惡對錯,可以忍受遍體鱗傷,卻無論如何不能忍受自己的妹妹過同樣的日子。晴兒雖小,可城裡那些有錢人家的小姐沒誰能比上她,她天生就應該過吟詩讀書,彈琴畫畫,快樂無憂,幸福滿足的生活。
“可惡的老東西!”楚天“呸”地吐出口中殘留的沙粒,使勁把腳邊的一塊石頭遠遠踢飛,看着它掉落進江裡,心裡覺得好過了些。
然後他拖着痠疼的身子頂風冒雪回到淮陽城裡。街道上空空蕩蕩,楚天失望地預感到,今天是找不到活幹了。現在他最好回家睡覺,如果晚上大雪能停,自己或許還能到酒樓賭場裡試試運氣,看看是否可以從那些醉鬼和賭鬼的身上“撈”點什麼。
楚天把家安在一座橋洞裡,兩邊用木板搭起來勉強能擋住點風雪。裡面沒有多餘的東西,只夠將就湊合着睡覺用。
然而就是這樣一處簡陋的地方,居然被人給佔了。
一個絕對不該出現在這裡,一個衣飾華貴的年輕人,渾身是血躺在楚天的專用破板牀上,身體蜷曲得像大蝦一樣,口裡發出痛楚的呻吟。一柄匕首掉落在他的手邊,鋒芒猶如潭水般幽碧,隱隱約約透出幾絲殷紅色的血氣,看起來是件削鐵如泥的寶貝。
楚天的眼睛死盯着擅自進佔自己地盤的年輕人,心中有些厭惡,還有些懊惱。難道今天的晦氣還不算完麼?
他不喜歡有錢人,更不喜歡那些飛揚跋扈隨意花天酒地的有錢年輕人——只要爹有錢,誰不是個公子?!
“喂,離開這裡,這是我的地方!”
年輕人睜開眼,目光裡隱藏着驚懼。待看清說話的只是個衣衫破舊十一二歲的少年,他眼神裡的驚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傲慢的輕蔑。
“臭小子,你找死,知道本公子是什麼人嗎?”
楚天剛被人欺侮過正無處發泄,這位“本公子”居然不請自來佔領自己的狗窩,明明像條死狗似的哼哼唧唧,還不可一世盛氣凌人。
“我管你是誰,趕緊起來,滾!”楚天惱火道。
“小畜生,你敢踢我!要是讓我爹爹曉得了,趴了你的皮!”年輕人嗷嗷叫着伸手去抓匕首。
楚天眼疾手快一腳把匕首踢到角落裡,拽住年輕人的胸襟往外拖:“小畜生,你敢搶我的地盤!要是讓我爹爹曉得了,要你的命!”
“放開我,不然本公子要你好看!”年輕人尖叫道,他試圖在丹田裡凝聚一絲真氣,只要用家傳的“一道指”點擊楚天腿上的陰谷穴,楚天的整條小腿就會廢掉。
但連試幾次,那縷真氣每每流轉到胸前的膻中穴便退了回去,反而震得年輕人自己胸口的氣血翻騰,有一種窒息要死的感覺。
“可恨,如果我不是被‘鐵衣幫’的人打成這樣,一根手指也能要了這小畜生的命!”
年輕人咬牙切齒,猛地眼前一亮,半截身子已被楚天拽到橋洞外。
“是你自己爬下去,還是讓小爺動手再送你一程?”楚天停手問道。
七八米的下方,滾滾大河如一頭咆哮的怒獸向東奔流。
年輕人面無人色,心中莫名的恐懼戰勝了驕矜,求生的慾望讓他暫時放棄傲慢:“我給你錢,很多很多錢,只要你不把我丟進河裡!”
他從懷裡抓出一隻金絲滾邊的荷包,高舉着遞向楚天。
楚天怔了怔,年輕人急忙解開荷包,裡面除了幾塊散碎銀子,裝的全是銀票。有一百兩的,有五百兩的,還有三張一千兩的。
楚天的心情不自禁地砰砰亂跳,這可是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錢。
四五千兩的銀子,足夠讓他和晴兒過好一陣子了。
“怎麼樣,我還可以給你更多的錢。”年輕人觀察到楚天表情的變化,語氣不覺又變得傲慢起來。
“我爹爹有的是錢,只要我願意,可以讓你跟着我享受榮華富貴。現在,你把我揹回橋洞,記得不能觸動傷口,然後去找……”
“呸!誰稀罕?你有錢就很了不起嗎!”
“混蛋,我要殺了你!”年輕人見哀告無望,突然丟開手中的荷包猛抓住楚天的小腿,竟是想將他掀入河中。
楚天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往後仰倒。但他的反應極快,在身體即將摔出橋洞墜落大河的瞬間,雙手死死扒住橋洞口的上沿,兩腿凌空吊起拼命甩動掙脫了去。
“啊——”年輕人的身體突然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往外滑落。
楚天扭過頭望向年輕人飛速下墜的身影,“砰!”墜入河心的身體就如塊沉重的石頭,幾下沉浮便消逝了蹤影。
楚天慢慢放下腳,望着湍急的江流,咋舌道:看來今天晦氣的人不止自己一個,而自己的晦氣很可能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