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鏡卸紅妝,素手摘花黃。
明鏡裡那一張舉世無雙的明豔容顏在翼輕揚的手底慢慢蒼老,一層層精妙絕倫的易容手法,將她在一刻之間變作了白髮蒼蒼滿面皺紋的老嫗。
這是翼輕揚孃親的絕技,她不過只學到了一點皮毛,但也足夠應付。
屋外不停傳來高朋滿座的喧囂,翼天翔身爲東道主,正在前廳熱情款待來自神陸十三州的正道羣雄。
龍華禪寺的覺渡大師來了,天意門長老袁換真來了,碧洞宗玄武真人來了,禹余天長老蘇智淵來了,就連正道五大派中一向最爲神秘最爲低調的海空閣也有長老出席……
爹爹很忙,沒空管她。
明天,就是傳聞之中劍魔遺藏出世的日子。據說寒料峭在羽化飛昇之前,將他自創的一式“天下有雪御劍訣”畫在了一支銀色卷軸之上。就是這支卷軸,引來了不知多少人的窺覷與貪念。
六百年前,天意門的掌門依山曉,碧洞宗的掌門夢覺真人,再加上禹余天的掌門洞天機,彼世正道三大派絕頂高手與劍魔寒料峭決戰於風雲山巔,激鬥九天九夜難分難解。
最終在第十日上天降大雪,寒料峭參悟聖階巔峰奧義,心融天道祭出一式“天下有雪”,令天地變色風雲戰慄,三大掌門兩死一傷全軍覆沒。
此戰之後寒料峭得參大道飛昇而去,卻在風雲山頂留下了一塊石碑。
碑上有言道:“秋水連天,白鳥出沒;六百華年,再證前緣。”
屈指數算,到明天便是距離六百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的曠古大戰整整六百年的大日子。誰不想得到劍魔真傳?即使雲集於法門山莊的正道名宿,也莫不希望能夠從寒料峭遺留下的那支卷軸中參悟出“天下有雪御劍訣”的奧妙,從此叱吒神陸無敵於四海八荒。
翼輕揚早就聽說過這個故事,她原本以爲這種打打殺殺爭來搶去無事生非的無聊事體跟自己扯不上任何關係。然而父親的一個突然決定,自己便成了一堆人打殺爭搶無事生非後的彩頭。自己的命運和未來,就這樣在某個時刻突然同一部名叫《法楞經書》的勞什子佛經綁在了一起。
荒唐,憑什麼自己一定要嫁給那個能將《法楞經書》奉還龍華禪寺的傢伙而不必在乎他是誰?翼輕揚當然清楚父親對師門的感情與忠誠,但這不代表他有權力把自己當件禮品白送人!
剛纔在酒宴上,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雙驚豔的目光聚焦在自己的身上。他們都是聲名鵲起的正道俊彥青年翹楚,每人都擁有一份光輝的履歷和顯赫的家世。
父親還特別向他介紹了那個名叫洞寒山的傢伙,那個馬臉搭配長鼻子加小眼睛的傢伙神氣活現極了,彷彿不論誰家的姑娘嫁給他都是高攀。
翼輕揚勉強跟這傢伙說了兩句話:一句是“你好”,另一句是“再會”。然後她就華麗地敗退,很淑女地推說身體不適早早回房休息。
但她無論如何都靜不下心來——或許父親心目中所謂德才兼備的乘龍快婿明天就會隆重揭曉。但那不是她想要的。
翼輕揚渴望的是一場天崩地裂的邂逅,海枯石爛的相守,還有風花雪月的浪漫。
所以在梳妝檯前小坐片刻,她就下定決心再次出逃。
她要親自前往劍魔遺藏尋寶,斷了所有臭男人的念想。
什麼“天下有雪御劍訣”,什麼魔門至寶、不世絕學,她統統瞧不上。
她要拿到那本破經書,然後在所有人驚詫的眼神中,將它像垃圾一樣丟給龍華禪寺的老和尚。
想到這裡翼輕揚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縷得意的微笑,卻聽見屋外響起趙嬤嬤的提醒道:“小姐,你既然身體不適,就早點安歇吧。”
翼輕揚的秀眉不經意地蹙了下,知道如果想順利完成自己的絕大計劃,首先要解決的就是門外那個形影不離跟着她的趙嬤嬤。
趙嬤嬤是法門山莊的老家人,修爲不算高,但三招兩式之間自己也無法制服她。只要這位老太太張嘴叫上一聲,不免萬事皆休。
父親說過:逢強智取,遇弱活擒。
翼輕揚從小就很聰明,只是有時候喜歡偷懶不怎麼愛動腦筋而已。
她很快便有了主意,迅速脫去外衣吹滅火燭躺到了牀上。
過了一小會兒,她朝着門外的趙嬤嬤叫道:“嬤嬤,我口渴——”
趙嬤嬤推門入屋點亮蠟燭,倒了一杯溫水拿到牀前,看見縮在被窩裡的翼輕揚裝扮成了自己的模樣,不由呆了呆道:“小姐,你又胡鬧了。”
翼輕揚嘻嘻一笑,坐起身伸手接過杯盞,卻故意失手打翻,大呼小叫道:“哎呀!”
趙嬤嬤不知有詐,連忙彎腰收拾。冷不丁胸口一麻,已被翼輕揚暗算。
她剛想呼叫,翼輕揚運指如風又連點她十一處要穴。趙嬤嬤的身體一軟倒在牀上。
翼輕揚迅即起身脫下趙嬤嬤的外衣換到自己身上,又將她抱入被窩裡,輕輕笑道:“嬤嬤,你代我在這兒舒舒服服睡上一宿,謝謝啦!”然後不理趙嬤嬤無奈的神情,揚手帶滅燭火,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門。
門外天氣晴朗,海闊天空。若非擔心被旁人發覺,翼輕揚真想縱情地放歌,或者像只鳥兒似地飛上屋頂翩翩起舞。
現在,她只能學着趙嬤嬤老態龍鍾的模樣,步履蹣跚地走出幽靜的小院。
果不出翼輕揚的預料,沒有人會留意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老僕婦。她順風順水地走出山莊,身後的燈火與喧譁變得越來越遙遠。
確定左右無人,翼輕揚御風而起朝風雲山方向飛去。
天色微明時她已飛出將近一千里,前方一座巍峨雄峰如擎天柱石高聳如雲,在連綿起伏的山巒之間仿似鶴立雞羣卓爾不凡。
“那想必便是風雲山。”翼輕揚從未御風飛過這麼遠的路,正感疲倦無聊之際,遠遠望到那座山峰,不禁精神爲之一振。
她加快身速,便看見山頂層雲繚繞,清晨微光之下黑壓壓已經聚集了不少人。
在人羣中央,原本有一塊突兀高達百米的山石被人以鬼斧神工之力削得平滑如鏡,上面銀鉤鐵劃用劍鋒刻下兩行十六個大字:“秋水連天,白鳥出沒;六百華年,再證前緣。”
雖然隔得仍遠,翼輕揚依舊能夠感到一股蒼勁遼闊氣象從這巨碑之上撲面而來。
更爲玄妙的是這塊石碑竟依稀煥發出一團純白光暈,融合着四周雲氣汩汩流淌,碑上的字體亦正在幾不可察覺的漸漸變色,發出脈脈銀芒。
翼輕揚凝眸俯瞰,從圍聚在峰頂的數百人衣着打扮來看,多半是邪魔外道。這本也是意料中事,此刻正道羣雄多半聚集在法門山莊整裝待發,提前抵達風雲山的多是些閒雲野鶴又或不入流的正道小門派弟子。
但一圈仔細掃視下來,她並未在人羣裡尋找到楚天和晴兒的蹤影,芳心之中未免有點小小的失落。
不過翼輕揚還是發現,峰頂上儘管人聲嘈雜,但三五成羣或按門派站列或與親友相聚,各大勢力涇渭分明。
她在人羣裡認出了南無仙府的血羽老仙,北冥神府哥舒世家的家老哥舒曉冕,還有豐都天府七大公子之一雪白塵……爹爹說過,他們都是魔道成名已久的人物,心狠手辣詭計多端,絕不可輕易接近。
因此翼輕揚遠遠避開這些人,在峰頂飄落下身形,混入一羣衣着怪異的魔門豪客中,小心翼翼地留意四周動靜。
忽聽身旁有個中年男子低聲問道:“靳兄,你看見沒有?三大魔府的高手均已現身,就差魔教的人尚未到場。待會兒正道五大派的高手也會來,只怕今天要有一場大戰。咱們最好躲遠點,以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那被稱爲“靳兄”的魁梧漢子低笑道:“我巴不得他們能打起來,這樣纔好渾水摸魚。不然有這些正魔兩道的頂尖人物在,還有咱們兄弟什麼事?”
“未必,”旁邊又有個裝扮妖豔的少婦插嘴說:“實力固然緊要,可更關鍵的是有沒有這份運氣和緣分!我就不信寒料峭會教正道的那些兔崽子輕易得到他畢生參悟的魔功絕學!”
姓靳的魁梧漢子笑道:“真舞娘說得不錯。嘿嘿,聽說龍華禪寺俗家第一高手翼天翔遍撒金柬,號稱誰能完璧奉還《法楞經書》,就將愛女嫁給他。他的那個寶貝女兒翼輕揚……嘖嘖,正道第一美女名不虛傳啊,那細皮嫩肉、那櫻桃小嘴,讓人看了就想——嘿嘿,嘿嘿!”
翼輕揚聽得玉頰發燙,芳心恚怒道:“這魔頭好生可惡,稍後進到劍魔墓穴之中,我定要找個機會讓他嚐嚐苦頭,也好曉得本小姐的厲害!”
“得了吧,就憑你靳快活也想癩蛤蟆吃天鵝肉?小心磕碎了滿嘴大牙。”先前說話的中年男子低低譏諷。
“咱們逍遙二聖彼此彼此,我吃不上天鵝肉,你白風流也同樣休想。”靳快活也不生氣,呵呵笑道:“不過,若能得到劍魔遺寶,尤其是那式‘天下有雪御劍訣’那就另當別論了!”
那真舞娘擠在兩人當中,水汪汪的眼睛秋波流轉,媚聲道:“果真如此,你們兩個沒良心的,可莫要忘了小妹呦。”
靳快活和白風流不約而同笑了起來,那神氣仿似劍魔遺寶已盡在囊中。
正這時猛聽有人叫道:“快看,石碑上又生出新的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