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造物用情深
上黨西面惟有一座高山,不需辨認便可曉得那是霍山。山崎嶇,人煙罕至,道旁長草過腰,加上又剛剛下了雨,是難行。天色陰沉,山風在林間呼嘯,實在有些鬼魅之感。
月夕沿着山奔上山去,那道東彎西曲,盤旋往復,到了半山腰上,兩邊便密密麻麻的盡是松樹。忽見眼前山一分爲二,一條大向左,一條小徑向右,她想也不想,便朝小徑而去,不過片晌,小徑沒入了草叢中,前方再沒有去。
可月夕仍是朝前而去,再行走了約一盞茶時間,轉過前方一道山坳,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顆碩大的梨樹。此時正是人間月,霍山山勢高,天氣偏冷,這梨花樹竟然只有花蕊,並未綻放。
梨樹是種在一面峭壁的邊上。月夕用手在梨樹之左的石壁上輕輕撫摸,摸到峭壁上面刻了八個古篆:萬物所出,造於一。再往下摸去,下面又是一行小字:莫入我門,難出生天。
她微微一笑,沿着峭壁,繼續向左而行,過了來尺,前面有一塊兩人高兩人寬兩尺厚的四方大石,貼壁而立。
月夕到了大石右側,伸手一摸,有一個環形缺口的小洞,她取下了秀髮上的霜墨,往洞裡一插,恰好吻合的天衣無縫。她再伸指其中,帶着霜墨向左轉了圈,又向右轉了圈,只聽到“嘎啦啦”的聲音作響,幾股細沙從石頭上流下,這塊大石竟然緩緩地向左移開,露出了一個約容兩人進出的洞口。
月夕拔出了霜墨還束髮上,進了洞門。身後“嘎啦啦”的聲音又響起,這大石竟又緩緩右移,擋上這門。月夕正要前行,可未走幾步,忽覺腳下一軟,有什麼東西滿上了腳面直至小腿,她頓時驚恐地叫了一聲“啊”。
“月兒……”身後立刻也有聲音驚呼着叫她,一條身影自洞外急掠而來,如乳燕投林般,從這即將關上、不到二尺的洞門空隙中竄了進來。
她還未看清楚來人面貌,那大石已然將洞門掩上,洞內霎時一片墨黑,目不能視物。那人瞧不見了東西,不敢妄動,只是輕聲叫道:“月兒,你可還好麼?”
月夕怔怔地瞧着洞門的方向,半晌才冷笑道:“你一直跟着我麼?”
那人微嘆了口,沒有出聲。
“你怕我要做害你們趙國的事情麼?”
那人哂笑了兩聲,瞧不見他是搖頭還是點頭。
“你沒瞧見石壁上的字麼?”月夕語氣微緩。
“瞧見了,”那人隨意回答,又上前兩步,“可是受了傷了?讓我瞧瞧。”
“你別過來。”月夕冷聲阻止,“莫入我門,難出生天。你就不怕死在這裡?”
“螻蟻尚且貪生,我自然也怕……”
“那你還不回去做平原君的好女婿,進來做什麼?”
“我本不想進來,”那人沉默了一陣,低聲道,“可一聽到你的叫聲,便慌了。只怕你出了事,再顧不了那麼許多……”
月夕心口猛地一跳,向那人望去。
她瞧不見那人的臉,可卻曉得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發自肺腑。從前他爲救自己中了花五的毒時,也是一樣混不在意,說他的一條命不值什麼。
他爲她,一直都連性命都可以捨得,她又要何必在意些什麼?
漆黑一片中,兩人默默對立,竟都沒了言語。
月夕凝望着他許久,臉上的冷漠和不屑慢慢消退,終於低下頭,輕輕地道:“我踩到溼泥裡了,又髒又臭,難受死了……師父也不同我說清楚……”
一陣久久的沉默,才聽到那人長長地吁了口氣,又輕輕地笑了。月夕回過身,瞧着洞內似有一條甬道,前方微有光亮。她正想瞧個究竟,忽然聽見身後腳步身響,自己被一雙有力的臂膀凌空橫抱了起來,身偎入一個溫暖寬闊的胸膛。
那如陽光般和煦的男氣息又罩住了她,一擡頭,便對上了趙括又好笑又無奈的眼眸。月夕望着他,羞赧地笑着,伸出了手去摟住了他的脖,將頭深深埋入他的懷裡。
他是什麼人也好,由着他帶去哪裡都好,她都不在乎了。
只要此刻,是他抱着她,便好。
趙括抱着她,穿過長長的甬道,朝那微亮地方而去。越走越是明亮,快到甬道的盡頭,更見得前面光線大開,原來是天上的啓明星起,已然是凌晨時分了。
“月兒……”趙括輕輕叫她。
“什麼?”月夕只顧低着頭。
“你瞧……”
月夕轉過頭來,面前別有洞天,竟是個大的幽谷。四周峭壁直插雲天,居中一個大大的水潭,清澈碧綠,潭邊並排栽着兩株梨樹,花骨朵含苞未放,樹葉青青,還沾着昨夜的雨水。梨樹後,右前方十餘丈外,有間茅屋,茅屋的一角,雨水正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發出“叭嗒叭嗒”的聲音。
潭水爲一,梨樹成雙,茅屋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生萬物。
萬物所出,造於一。
這地方猶如世外仙境,兩人都瞧得傻了。趙括抱着月夕,大步朝水潭走去,將她放在水潭邊上的石頭上,又伸手幫她脫下了鞋。
“你做什麼?”月夕低聲問道。
“弄髒了腳,不洗乾淨麼?”趙括用手捧了水,輕輕澆在月夕的腳上。月夕的腳碰到這冰涼的水,頓時縮了一縮,可瞧見自己兩隻腳上的污泥滿到了小腿,果真是又髒又臭,才笑着慢慢將腳伸進水裡。
趙括蹲下來,低下頭,溫柔地幫她洗去腳上的淤泥。他的手好像水草一樣,滑過她的腳心,又酥又癢。月夕整個人頓時都變得渾渾噩噩的,只是愣愣地瞧着他。
她的雙腳,洗得乾乾淨淨,放在石頭上。雙足柔嫩瑩白,盈盈一握,右腳面上有一個小小的暗紫色的月牙印記。
是他從前見過的彎彎小月牙兒。
月夕蜷起了雙腿,靠在趙括的肩上,趙括輕輕地撫着這印記,柔聲問道:“這是胎記麼?”
“嗯……”月夕微微頷,“祖奶奶說自一出生便有了。”
“你爹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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