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笑談生矛戈
秦國向來善罰分明,王齕中條山雖是小敗,秦王卻可捏在手裡,隨時可以拿出來敲打敲打軍中諸將。
王恪聽得怔愣,半晌才悶聲道:“我爹爹若因戰敗而獲罪,也與你無干。你不理睬便是……”
“我怎麼能不理睬?應侯本就對軍中諸事虎視眈眈,若你爹爹獲了罪,應侯便會趁機以自己人換下他。可他身邊的人,又怎如爺爺、你爹爹他們熟悉秦軍戰事。我明曉得秦王是在逼我,我也不得不去。如今的大秦鐵甲,縱橫天下無人能敵,是爺爺幾十年的心血。他病重了,我不能瞧着他們毀在應侯的手中。”
“月兒,可秦王的意思,你不明白。”王恪深深嘆氣。
“我明白。他是不得已纔將飛鷹銳士交給我,其實他只想我,如當年祖奶奶一樣,不費一兵一卒,殺了須卜。”月夕淡淡一笑,“可我實在不懂……”
“你怎麼能懂?”王恪叫道,“後當年是先送你上了雲蒙山,才以身誘義渠王入甘泉宮,她……”
他面上窘迫,有些說不下去。月夕沉吟着,問桑婆婆道:“桑婆婆,秦王可同你說了什麼別的麼?”
桑婆婆淡然擡眼:“秦王曾來問老身,你可曉得後當初是如何殺了義渠王的?他又說,叫老身晚上同你好好地說一說,後當初是如何在枕上親密之時殺了義渠王……”
“桑婆婆……”王恪悶聲地喚了她一聲。
桑婆婆又淡淡道:“可老身年事已高,許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姑娘也不必聽了。”
月夕一愣,王恪卻大喜過望:“你瞧,桑婆婆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便是後在,也不願你如此做。否則她又何必在殺義渠王之前送你上雲蒙山,她就是不想讓你曉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我本來也不打算這樣做。”月夕笑道,“所以我要了一千飛鷹銳士,咱們就以硬碰硬好了。”
桑婆婆又撇開了眼,王恪伸手握住了月夕的右手,沉聲道:“既然如此,我陪了你這麼多年,無論你要怎樣做,都與你同進同出……”
想到來日之艱難,王恪的臉都有些凝重。月夕反而咯咯地笑了起來,她俯身低頭,挑眼輕笑道:“其實……我就是不明白,什麼叫枕上親密時殺人……”
她這話一出,王恪立刻尷尬的收回了手,月夕盯着他,笑道:“你倒是什麼都曉得,你倒是說說看……”
王恪“啊”了一聲,面上通紅,雙手亂揮。月夕忽地湊上去,越靠越近,幾乎要貼到王恪的身上。王恪頓時嚇得站了起來,倒退了好幾步。
桑婆婆“嗤”的哼了一聲,也不曉得是在笑是諷。
月夕起了身,朝着偏殿而去,邊走邊笑:“你們都歇息去吧,我一個人再想一想明日的事情。”
已是將近二更時份,四周靜悄悄的,月色透過宮闈,透射在了宮殿的青磚上。
燭火搖曳,夜風徐徐,宮內的紅紗羅幕起伏飄動,月夕身上的蘼蕪香亦暗暗繚繞浮動。她的手拂過這一條條紅綃,似要阻止住夜風的撩撥,又似借之安撫着自己慌亂的心。
她確實是有些慌的。
這又熟悉又陌生的宣華宮,從此便是她月夕的住處了麼?
她再不回雲蒙山,不能去大梁,更不能去邯鄲了麼?
邯鄲,有人曾說,若她再來,便要帶她去一處地方。難道她便永遠也不能曉得那處地方了麼?
她緩緩走着,聽到前面傳來“唧唧喳喳”的聲音。她一點點探視過去,原來不曉得什麼時候,有一雙燕在前面的宮樑上築了巢,生了兩隻雛燕,正張開小嘴嗷嗷待哺。
祖奶奶不在年了,這宮裡冷清,想是少人打掃,才容這燕築了巢。
紫燕東來。
這雛燕的叫聲,在這富麗堂皇的宣華宮裡,那麼清晰、熱鬧,便似在迎接她,如這乳燕來歸。
又在這靜靜悄悄之時,將這偌大的宮殿,襯托成一片冷冷清清之地。
怎比得上那山谷中的一間簡陋的小茅屋,卻有一個人的胸膛,又寬又大又溫暖,伴着那樣好聞的氣味。
還有他溫柔地親吻和自己羞紅的臉龐。
怎可再念?怎可再想?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倚在了宮前的柱上,仰頭望着天空。
今夜又是一輪新月陪着她,彎彎月牙,兩頭尖尖,
正是那人笑着眯起了眼睛的樣。
咸陽城東南一條再尋常不過的街巷,有一家簡樸的宅院,左邊是一家豆腐店,對面是茶樓,右邊是一戶賣雜貨的,前面還有賣綢緞的。清靜中有煙火,市井中有幽靜。
大隱朝市,小隱丘樊。
宅院門上沒有牌匾,門前亦沒有奴僕。大門一直深閉,裡面的主人向來深入簡出,誰都不曉得,住在這家宅院裡的,究竟是什麼人。只是對面茶樓上,偶爾有老茶客會問上一句:院裡的老頭回來了?
夏入伏,天氣炎熱,附近的人人都到茶樓裡吃茶。茶樓裡一向談論的,都是秦國時新的朝野大事。茶客們最喜歡聽的,便是前些日趙國虎口奪食,搶走上黨一事。
白起如何大破野王,馮亭如何智激趙王,趙國如何朝議爭執不下,秦王如何怒髮衝冠,王齕如何揮軍北上,都被說的繪聲繪色。一邊喝茶,一邊談論軍國大事,人人都覺得自己是朝堂上的將軍王侯,運籌帷幄,談笑間便可決勝千里。
茶樓裡的小二哥,已經不奉茶了,他肩上搭着毛巾,站在前頭,正在口若懸河:“……那須卜仗着武力,本已娶了美姬妾七八人,日夜取樂。不料見了公主美貌,頓時色授魂與,立要行花燭之禮。禮畢入房,夜深人靜,展開鴛衾,成了鳳侶。須卜正與公主行周公之禮,公主隨身十宮女一齊動手,縛住了他,公主自枕下摸出短刃,一刀扎入自己夫君胸口。這正是:溫柔鄉,英雄冢,顛鸞鳳,性命喪……”
他嘴裡說的這是最近幾日,茶樓裡最新鮮的談資:和親公主義渠平叛。茶客們都圍在他身前聽的津津有味,惟有角落裡坐着一男一女,女一身白裙,倚在男身上,含笑聽着;那面色黝黑的男,卻不停地皺眉。
黑麪男聽到後面,嘴裡低聲咕囔了一句,站了起來,叫道:“什麼周公之禮?什麼顛鸞倒鳳?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你們這羣……”
他這樣一叫,衆人都轉回頭來,目光一起都聚集在了兩人的身上。白衣女的眼光在着幾十人身上滴溜溜地一轉,瞧見幾人呆呆的樣,“撲嗤”的笑了起來。
她的身姿,比渭水邊上的垂柳還要婀娜,她此刻的笑容,便比眼下咸陽城裡遍地盛開的石榴花還豔麗。
“你們別理他,他是個傻小,只認死理。莫要壞了你們的興致……”她將黑麪男拉坐了下來,又向衆人致歉。她固然清秀絕倫,可老秦人對這義渠國的興趣卻大過了女。衆人掃了這一雙男女幾眼,又紛紛圍住了小二哥問長問短。
“傻小……”一名身穿黑衫的清秀男不知幾時進了來,他坐到了白衣女身邊,端走了黑麪男面前的茶碗一飲而盡,嫌棄道:“只有你這傻小才肯喝這些粗茶,你瞧死丫頭從來都不喝……”
傻小,死丫頭,世間只得他一個聰明人。喜好這樣稱呼旁人,這樣自高自大的,除了靳韋,還有誰。那兩人,自然是月夕和王恪。
“昨日剛回來麼?”靳韋漫不經心地問道,絲毫也不理會王恪對他翻着的白眼。
“是。”月夕點頭。
“在義渠可遇上危險了麼?”
月夕笑着搖了搖頭,將頭倚在靳韋的胳膊上,柔聲道:“你瞧我平平安安的回來,怎麼會有事?”
“你便是有事,也不會說。”靳韋冷笑道,“你心裡一千個一萬個放不下那個傢伙,還不是……”
“小師兄……”月夕忙將自己的茶碗朝他一推,說道,“小恪說他方纔瞧見你在爲爺爺診脈,我們不敢打擾,便在這裡等你。爺爺他……病可好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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