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展亭看到她滿面的關切,頑皮性子又起,道:“你知道爲啥?”他裝作神秘地道:“因爲我是一個收破爛的,每天都能收到好多別人丟出來的破爛裡頭有傅青山的畫,我真是想不知道也難啊!”
葉慧蘭氣急,但她除了舞刀弄槍,對琴棋書畫一竅不通,也吃不準陸展亭說得是真是假,想到自己仰慕的才子所作的畫居然被人當垃圾似的丟掉,她即羞且憤。陸展亭已經坐到了桌子前,開吃送上來的第一道菜。他挾了幾筷子,皺了皺道:“這清蒸鰣魚火候還不錯,可惜拿來蒸魚的籠子太過密封,這水汽上來又滴在魚身上,憑白無顧的沖淡了幾份魚鮮味,多了幾份清水汽。”他迴轉頭對上菜的侍女一本正經地說:“你以後跟那廚子說,最好的方式是是在蒸籠下掛沙棉,就可以確保魚味純正了。”
葉慧蘭忽然發現這個乞丐實在是有夠討人嫌,她氣呼呼地走過去往陸展亭跟前一坐。陸展亭好像直到現在纔看清她的臉色,嚇了一跳,立刻乖巧的不再說話。以後的飯吃的很沉默,葉慧蘭發現這個乞丐吃飯提筷夾菜,很多動作都做得極其優雅,而且他對菜也似乎只是淺嘗即止,於其說他在吃菜,不如說他是在嘗菜。葉慧蘭雖然對琴棋書畫一點不懂,但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她自幼又喜歡與下人一起廝混,非常清楚這裡面的差別。如果不是幾十年的習慣,絕對養不成這個乞丐的動作。這麼想着她憑空對眼前這個醜八怪多了幾份認同與好奇,她很快又發現他似乎總是在笑,看起來是一個很開朗的人,可是當他不笑或者沉默的時候,會發現他的目光中總是有一些憂傷。
陸展亭吃完了飯,摸了摸肚子笑眯眯地道:“酒足飯飽,可以去看一下你的爹了。”
葉慧蘭似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隨口嗯了一聲。兩人出了偏廳,廳口有兩把軟椅,葉慧蘭坐了上去,陸展亭哈哈一笑道:“吃飽不走兩步哪裡行,我走着去,你坐吧!”
兩人約莫走了一柱香的路程,一路上陸展亭似閒庭信步一般。等進了一處園子,園子題牌名爲竹心園,園子裡的景色果然同外面大異其趣,周遭栽滿了竹子,品種以龜甲竹、實心竹、唐竹爲主,近窗櫺附近一邊栽種了金鑲玉,竹幹整體金黃,每節卻有一條綠道兒,相鄰兩節的綠道兒交錯而生。另一邊則是一叢玉鑲金,碧綠的竹幹,每節卻鑲嵌一條黃道兒。兩叢極珍貴的竹子相眏成趣,陸展亭順手摘了片竹葉放置於鼻端輕吸了一口氣。
門內有一女傭走了出來,她手裡端着一碗藥殘渣,見葉慧蘭站於門外便行了個禮。
“爹爹,喝了這藥好些了嗎?”葉慧蘭問。
“回三小姐,藥老爺一頓也沒少,只是不見效果。仍舊胸悶氣短,頭暈目眩,胃口也差,前些天藥房裡開了一些補藥,熬燉了老爺服了,臉色也沒什麼變化。”
陸展亭伸出手指沾了一下藥汁,放進嘴裡,道:“你們家老爺病了有多久了?”
“十多年了,不知道吃了多少藥。”
“我爹素來懂得愛惜身體,以前即使沒問題,也會服一些湯藥調理,冬令夏至,我們也從來不會忘了給他進補。你說我爹爹會不會像小四子那樣也種了什麼毒。“
陸展亭不答,而是推門進了屋,見裡面有一個消瘦如骨的老者正昏躺於牀上。他伸出手搭了一會兒脈,然後又讓葉慧蘭將所有曾經開過的方子都拿來。他一張一張的翻閱,直到掌燈時分,才吃了幾口飯菜,又接着去看那些堆積如山的方子。他見最初的方子上有一些硃筆批示,葉慧蘭告訴他這是當初葉家老爺子精神好的時候對這些方子的評價,葉老爺子據說自己也是一個通曉醫術之人。陸展亭聽了微微一笑,然後詢問了一些葉老爺子的飲食愛好。
這麼一個看上去落魄到極致,又醜又髒的男人翻書閱卷竟然是如此的和諧,葉慧蘭對他突然產生了一種極強的探索的慾望。
近半夜,陸展亭才放下卷宗,打着哈欠道:“你父親是陳年舊疾,我不敢保證肯定能治好他。但是如果你要我治他,首先要答應我兩個條件。”
“哪兩個?”葉慧蘭脫口而出。
“第一,我要搬進竹心園與你父親同住,這三個月內除我以外,不得有人進入竹心園……”
“你說什麼?”葉慧蘭想也不想一口回絕,道:“我父親從來是被人伺候慣了的,我怎麼能放心的把他交給你這個醜八怪?”
陸展亭一笑,深深作了一揖,道:“那我可就幫不上忙了。”他剛起身,葉慧蘭一伸手攔住他,咬着牙道:“我憑什麼信你這個醜八怪?”
陸展亭聽了,彷彿覺得這是個再好笑不過的理由,不由露齒一笑。葉慧蘭不禁有一點發呆,那笑容看起來有一點懶散還帶了一點漫不在乎,陸展亭笑道:“其實我也常勸別人不要相信我。”
葉慧蘭愣然半天,才道:“二個月!”她見陸展亭面露詫異之色,便心有不甘地喃喃道:“兩個月之後,我大哥就回來啦,我就做不了主了。”
“好,兩個月就兩個月。”陸展亭一笑,又道:“我還有第二個條件……如果你爹爹好了,我就要走人,一百兩銀子你要記得給我,另外不許對任何人提起我,也不許再來找我。”
葉慧蘭不屑地道:“等真有這麼一天,我巴不得你早早消失呢,又醜又臭又髒的。”
“成交!”陸展亭微笑道。
可沒隔一天,陸展亭的舉動差點讓葉慧蘭撕約,他即沒開口要一些珍稀藥材,又沒有要一些特殊的器具。倒是要了一筐九江洞庭最上等的橘子,又要了一大堆的書。一些暗中監視的僕人對葉慧蘭說,陸展亭就這麼着整天躺在院中,邊吃橘子邊看書,橘子皮丟臺上,看過的書丟臺下。
隔了十天左右,僕人回來跟葉慧蘭說,陸展亭這一次總算開口要藥草了,不過只要一味甘草,說是他這兩天躺院子裡受了點涼,有點咳,要點甘草來潤潤肺。葉慧蘭頓時覺得自己已經忍耐到了極點,她帶上鞭子有心要去教訓教訓這個波皮無賴,走到竹心園,又覺得自己輕口承諾,如今別說兩個月,兩個十天都未到就要反悔,又有一點抹不開臉,心裡即氣又恨。她想了又想,終於悄悄地爬上圍牆想自己看個究竟。
陸展亭果然在庭院當中,天色已晚,他也沒有回屋,而是抱着雙膝縮在椅子中,他的頭深深地埋於雙膝之間。那個姿勢不知道爲什麼讓葉慧蘭的脾氣一下子消失地無影無蹤,她站了一會兒,忽然聽到斷斷續續微弱的抽泣聲,她仔細聽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陸展亭在壓抑的哭泣。
葉家的僕人見葉慧蘭面無表情的回來,連忙問怎麼處理那個乞丐。葉慧蘭只是淡淡地吩咐一句,以後不用再去監視了,便留下一頭霧水的下人自顧自走了。
葉顧生醒來好幾次都只發現一個臉上長着一塊大胎記的男人在身旁,只要他一醒就灌他喝一種滿是橘子味的鹽水。起先,他還沒什麼精神詢問,漸漸地,身上有了一點力氣,便沒好氣地問道:“你是誰?”
陸展亭將橘子瓣放入嘴裡,眼卻不離開書頁,淡淡地道:“你們家三小姐請來的大夫!”
葉顧生沉着臉道:“你叫什麼,哪家醫館的,過去替什麼人看過病?”
“我叫蛛兒,蜘蛛的蛛,我沒進過什麼醫館,以前沒給什麼人看過病。”陸展亭想了想,忽然高興地道:“不過我給一位張大人家的小狗治過哮喘,那可是個三品道臺。”他邊說邊將剛吃的橘子皮丟水壺裡,葉顧生忽然意識到自己平日裡喝的水就是這麼泡製出來的,又驚又氣,他顫抖着手,指着陸展亭道:“你去給我把慧蘭叫來。”
陸展亭將那水壺放於一個爐子上,又隨手丟了幾根甘草,自己則往椅子上一躺,道:“不用叫了,三小姐已經全全把你託付給了我。“他轉頭得意地一笑,道:“這裡除了我,誰也不會進來!”
“這個不孝女!”葉顧生氣得頭暈目眩。
陸展亭訝異道:“後漢有一位六歲的陸績,去九江見袁術,不過帶了兩個九江橘子給母親,世人就稱他至孝,還賦詩云:孝悌皆天性,人間六歲兒。袖中懷綠桔,遺母報乳哺。雖然你家小姐十六歲了也不止了,不過她弄了幾大筐九江的密橘,你怎麼能說她不孝呢?”
葉顧生聽他東拉西扯,氣得口乾舌燥,大呼水,陸展亭笑眯眯地端着茶壺進去,葉顧生一嘗,又是橘子,鹽巴,甘草水,他一口吐了出來,道:“你去給我倒乾淨的水來!”
!
陸展亭也不同他分辯,只是將茶壺茶碗往他的牀頭一放,笑道:“這裡只有這一種水,你不喝就忍着吧!“
葉顧生桀驁不遜,一生當中哪有受過這種氣,偏偏他渾身無力,又不能起來打陸展亭,至於罵,陸展亭極是伶牙俐齒,他更加是罵不過陸展亭。忍了一天不去喝那水,可是端上來的飯菜又根本沒有湯水,只有幾樣時蔬小菜,一碗白米飯。陸展亭倒是讓他先吃了,再就着剩菜扒了一碗飯。葉顧生忍到晚上,終於耐不住連喝了兩茶碗橘子水,他聽到陸展亭在門外的輕笑聲,躺在牀上是又氣又羞。
第二天,飯菜照舊端了上來,葉顧生硬撐着將菜都吃了個精光。陸展亭見了也只是淡淡一笑,就着剩下的湯汁扒了一碗白飯。葉顧生沒得意多久,不久便覺得胸悶腹漲,頭又暈眩起來,只聽門外陸展亭淡淡地道:“不好受,就多喝兩口水吧!”葉顧生不去搭理他,隔了一陣子還是覺得口渴,終於忍不住又喝了兩碗茶。到了晚間,只覺得腹痛如絞,連忙喊陸展亭扶他起來如廁,不一會兒就解出幾大塊堅硬如石的東西,當中又不停地排氣,葉顧生見陸展亭在一旁捏着鼻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由氣惱之極。但躺回牀上,發現堵了十幾年的胸口一下子暢快起來,不由了暗暗稱奇。
他心裡雖然覺得陸展亭恐怕確實有些門道,但他自負慣了,也被人奉承慣了,遇上一個對他愛理不理的陸展亭心裡的好勝之念大起。身體一好,便開始與陸展亭談古說今,他的目的是想讓陸展亭對他肅然起勁,但結果是陸展亭讓他暗暗心驚。陸展亭極其博聞強記,多年前看過的一段文能一字不差的背誦,對任何事物能橫貫縱連,獨劈蹊徑,不拘泥於一格,有自己獨特的看法。葉顧生越談越心驚,心想以此子之學,只怕不在當 今任何一位才子之下,偏偏自己從來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可是他對陸展亭的敬佩又往往被陸展亭對他的見解充滿了譏諷的口吻給衝得煙消雲散,一席話下來每每氣得半死。但是第二天,他又忍不住換了個新話題與陸展亭辯論 ,如此這般過一個月。
一日,他在談到自己的處方時,嘲諷陸展亭用藥粗鄙,不懂得彰顯君臣相輔之道。比如《泊宅編》橘皮雖然是一種特效可以寬膈降氣、消痰逐冷之物,但若是藥方中於佐以半夏、南星、枳實、茯苓等,這藥方才能相得益彰。
陸展亭放下書,想了想,嘴角一彎輕笑道:“說得是,這藥方果然簡單了些呢!”
葉顧生第一次得到陸展亭的認可,不由大喜,誰知道陸展亭接着說:“你想啊,我平時只給貓狗看病,狗狗貓貓們一是不會化錢看很多大夫,自然不會吃很多藥,也就不會氣息不暢,脾胃有冷積之物,貓狗更加不會對大夫指手劃腳,所以你有看過狗或者貓得過什麼福貴病嗎?”
葉顧生這一氣非同小可,騰從牀上爬了起來,於此同時院中又衝進來幾個人,爲首的是一箇中年漢子濃眉大眼,穿了件醬紫色箭袖束腰長袍,外置海龍皮小鷹膀褂,一臉的怒氣,後面跟着的卻是一臉委屈的身着杏黃衫,花披肩,蔥白裙俏麗的葉慧蘭,再後面跟着的卻一個身着淡青色軟綢長衣,外罩藏青色綢鍛背心的白面書生。
“慧明,慧蘭,你們來得正好,給我把這個畜生拿下,他居然敢出言辱罵老夫!”
剛纔還一臉怒氣的葉慧明看見葉顧生精神矍鑠地站在大門口,高聲喝罵,不由都愣在了當場。葉慧蘭高興地道:“爹,你能起牀啦!”她說着便走過去,拉着葉顧生的衣袖。
葉顧生剛想對女兒露出憐愛之色,但似乎忽然想起正是眼前這個寶貝女兒弄來了陸展亭,不由狠狠瞪她一眼。葉慧蘭則衝着那個白面書生吐了吐舌頭。
葉慧明走到陸展亭面前,見他連忙誠惶誠恐地站起在來,不由溫言道:“我剛纔聽小妹把你請回來,還道是欺世盜名之輩,險些錯怪了仁兄。”
陸展亭竭力彎着腰,一幅謙卑的模樣,儘可能將臉面朝下。他知道後面跟着的這位就是當今四大才子之一的傅青山,雖然四大才子其實互相都沒有見過什麼面。但他與傅青山同是出身仕族,多年前曾短短的碰過一面。如今他臉上弄了一塊大胎記,看上去容貌大變,可仍是心有所忌。
誰知道傅青山根本連瞧也沒有瞧他一眼,只顧着問候葉顧生。陸展亭心中鬆了一口氣,他轉身出了竹心園。他剛走沒幾步,突然聽到後面有人追了上來。葉慧蘭追上了他,一揚眉道:“醜八怪,你要去那裡?”
陸展亭伸出一根手指撓了撓眉毛,笑道:“去你們葉家的帳房拿一百兩銀子,然後走人啊!”
葉慧蘭心情很好,所以也顯得特別和顏悅色,道:“我看你也沒別處可去,不如就留在葉家吧,我等一下讓管家給你安排一個住處。“
陸展亭笑了,他道:“不用了,把我的酬勞給我就好。“
葉慧蘭面露驚訝之色,忍了忍,終於還是道:“醜八怪,你要知道在楊州府,葉家自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別人想求都求不來在葉家做事呢。”
陸展亭愁眉苦臉道:“那我更不能留在這兒了,我懶散慣了,可受不了豪門大宅的規矩。”
葉慧蘭瞪了他半晌,這時傅青山在後面喚她,於是她便無奈地對身旁的僕人道:“讓帳房去支一百五十銀子給他。”
陸展亭長長作了一揖,笑道:“多謝葉小姐。”他轉身就跟着僕人走了,連頭也沒回一下。
張管家將一包銀子往臺上一扔,似乎有一點看不慣這個不識擡舉的乞丐。陸展亭將銀子拿上,笑呵呵地出了門,當葉家那扇朱漆大門在身後關上,他長長舒了一口氣,眯着眼迎着陽光,伸了一個懶腰。
然後,他在楊州街上又買了兩身衣服,找了一個地方換下身上葉家的那身僕人裝。當他繫着腰帶從巷子出來,看到街上一隊黑甲鐵騎穿過。陸展亭不由臉色一變,黑甲鐵騎從來都是皇室的護衛隊,只有附近有皇室的人出現,纔會有黑甲鐵騎的身影。
他忍不住一陣慌亂,站在巷口不知道該進該退,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忍不住脫口啊了一聲。他扭頭看見葉慧蘭正皺眉看着他,道:“你怎麼回事,我叫了你半天,你都不吭聲。”她仔細看了一下陸展亭,又問:“你不舒服嗎,怎麼臉色那麼差?”
陸展亭才意識到自己有一點失態,連忙笑道:“還不是被你嚇的,你來找我做什麼?”
葉慧蘭一笑,剛想開口說話,卻聽有人溫和地道:“小蘭,你在大街上迎接我們嗎?”
陸展亭與葉慧蘭同時一擡頭,見一匹棗色的馬上坐了一個英姿颯爽的男人,一襲銀白色的騎裝,白淨的皮膚,英挺的五官,整個人看上去儒雅又不失英氣,正是皇朝新封的福祿王亦仁。陸展亭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幾乎用足了全身的勁才忍住不轉身就跑。
他聽到葉慧蘭親熱地叫了一聲姐夫,纔看到亦仁的身後是車馬隊伍。亦仁似乎根本沒有看到陸展亭,他一翻身俐落地跳下馬,笑道:“你姐剛纔還在念叨你呢。”
葉慧蘭道:“姐夫,你們回來怎麼也不早一點通報,剛纔才接到黑甲騎兵的通報,弄得現在我們府上一片大亂。”
亦仁有一些訝異,歉然道:“我與你姐不早點告訴你們,就是不想你們麻煩。你姐有孕在身,思家心切,回到家就行了,不用那麼見外。”
“那怎麼行,你是當朝的王爺嘛!”葉慧蘭一轉身見陸展亭正悄悄地轉身想要溜走,連忙大聲喚住他,道:“醜八怪別走!我要你照顧我姐,五百兩銀子!”
亦仁像是才注意到陸展亭,笑問:“這位?”
葉慧蘭剛想說,陸展亭已經搶先道:“小人是葉府的下人,叫葉二。”
葉慧蘭有一些訝異,但她好像覺得葉二比蛛兒順耳多了,也就滿意地笑笑,沒有反駁。她轉身對亦仁道:“這醜八怪,人醜,但是還挺會伺候人的,我特地挑來伺候姐姐的……”她還想說什麼,這時候後面馬車裡,有一個人掀開簾子,低聲喚了一句,葉慧蘭立刻高興地直奔那人而去。亦仁微笑着衝陸展亭點了點頭,道:“有勞!”然後翻身上了馬。
見亦仁根本沒有認出自己,陸展亭不由鬆了一口氣。這個時候,就算陸展亭有一百個不情願,也只好硬着頭皮同他們一起走了。等再回葉府,上上下下已是一片張燈結綵,陸展亭不由感慨葉府確實人手充足,動作麻利。
葉府裡面忙得暈頭轉向,根本沒有人來在意陸展亭,他就在院子裡四下閒逛。他隱約聽到一片喝斥聲,便好奇地尋聲而去,只見一個灰色老婦正在氣急敗壞的喝罵一個小丫頭,道:“你真是醜人多作怪,這可是大小姐最喜歡的菊花,二小姐說了要進獻的,你不但打爛了,還把花給踩了。我如果是你,就早早投井算了,免得等下活活被打死!”
那個小丫頭一聽,嚇得渾身顫抖哭個不停,陸展亭見她膽怯的模樣,又見那老婦人上去又是掐又是扭的,不由心中氣憤。但想到自己的處境,只好暗暗剋制,心想此刻無論如何也不能惹麻煩。他正想掉頭走開,那個小丫頭被老婦又打又搡的,一不小心摔在地上。陸展亭只是匆匆一瞥,就連忙衝了出去,一把抓住老婦人還要揮下去的手,衝那小丫頭叫了一聲:“蛛兒!”
那小丫頭滿面淚水,聽到陸展亭如此大聲喚她,先是一愣,即而怯怯地道:“我不叫珠兒,我叫芳兒。”
陸展亭定睛一看,那個小丫頭雖然也是面目扁平,但相貌要比蛛兒好出許多。不由心中一陣失落,但卻再也不肯讓老婦人打這個小丫頭。
“不過是一盆菊花罷了,葉慧蘭要問,就說我打碎的。”
“呸,你是什麼東西,敢來這裡撒潑!你知道這一盆西域富貴菊要多少錢,夠買十個八個你的。”
陸展亭耐着性子,道:“送你家大小姐,也不一定非要菊花不可,又何需如此大驚小怪!”
“你不要怪馬嬤嬤。”芳兒抽泣道:“是一定要菊花的,大小姐說過以後送她花,只能送菊花的。”
陸展亭這下驚訝莫名,道:“這又是爲何?”
芳兒怯怯地看了一眼老婦,見她在旁邊喘着粗氣,才道:“當年小姐去選秀,王爺在她的畫像旁邊題了一句: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挑了小姐當王妃。”
陸展亭哈哈大笑,道:“那也沒啥,一盆菊花再名貴,你們葉府如此財雄勢大,再換一盆好了。”
芳兒又抽泣起來,道:“葉府是沒有菊花的,只有蘭花,大小姐在沒出閣之前,最不喜歡菊花,二小姐更是喜愛蘭花之極,所以只這一盆,還是剛纔二小姐吩咐張管家匆忙出去買回來的。現在再要出去弄一盆稀罕的,也來不及了。”說完她就在那邊號啕大哭起來。
陸展亭也張嘴結舌,那馬嬤嬤也帶着哭腔又過來掐芳兒,道:“你這個掃把星!”陸展亭一把拉住她,問:“那你們府上珍貴的蘭花一定不少吧?”
馬嬤嬤錯愣不已,道:“自然!”
“那就拿一盆最好的秋蘭過來。”陸展亭笑道,她見馬嬤嬤一臉懷疑,便又說:“怎麼着也好過你們等下空手過去,我再教你說幾句話。”
這時有一個男僕匆匆過來,喝斥道:“馬嬤嬤,你做什麼,還不讓芳兒把二小姐的禮物送過去!”
馬嬤嬤一陣慌亂,連連應是。等那僕人走了,她一咬牙,彎腰挑了一盆簡潔的白蘭,道:“這一盆便是最新的名貴秋蘭,名喚素心。”
陸展亭哈哈一笑,道:“就是它了。”
芳兒小心翼翼地將那盆蘭花放到葉慧儀的面前,她幾乎不敢去看葉慧蘭的臉色。身着五彩絲繡石青鍛裙的葉慧儀長得冰肌似雪,綠鬢如雲,她的臉有淡淡的倦色,見了面前的一盆蘭花,便笑問:“這秋蘭長得挺好,叫什麼名兒?”
“回王妃,叫素心。”她咬了咬牙,終於將陸展亭的那番話說了出來,道:“因爲這種蘭花長得脫俗,有芳貞只會深山,紅塵了不相關之譽,所以人又稱是蘭中之菊。”
葉慧儀忍不住臉露驚訝之色,反覆唸了幾遍:芳貞只會深山,紅塵了不相關,嘆道:“果然有人淡如菊的意思呢。”她低頭看着芳兒,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芳兒見她語氣頗爲和善,鬆了一口氣,連忙道:“奴婢叫芳兒。”
葉慧儀迴轉頭對葉慧蘭,笑道:“妹妹,幾年不見,你真是學問見長了啊,連用的人也這麼有靈氣。”
葉慧蘭自己根本是一頭霧水,見葉慧儀喜笑顏開,便也跟着自得地道:“姐姐你不在家,哥哥又是長年在外征戰,我要是不學着動動腦子,這家還不知道成什麼樣子了。”
她一開口,把桌上所有的人都逗笑了起來,紛紛道真是苦了小三兒了。葉慧儀將桌上的水果撿了幾個,給身後隨侍的婢女,道:“賞她吧!”
芳兒拿着那點水果,跟夢遊似的走出大廳,她見陸展亭笑眯眯地站在牌樓下,連忙跑過去,拉着他笑道:“你看到了沒有,大小姐,王妃娘娘賞我東西吃了呢,還誇我有靈氣。”陸展亭見她如此開心,也跟着笑了起來。
芳兒拉着他,一路奔到花園內,兩人躲到假山石中分吃水果。芳兒天真爛漫,陸展亭則生性放浪形駭,兩人吃過東西之後,就躺在假山洞裡閒聊了起來。兩人聊了好一會兒,聽到有人嬉笑之聲,有一女子嬌媚道:“你每次來都說帶我走,每次都是誑人家,我看你的心根本就在葉家二小姐身上,只不過拿我解渴罷了!”
芳兒一聽聲音,笑道:“是雲兒姐姐!”她說着便從假山洞裡跳了出去,陸展亭聽那聲音不對,想要拉住芳兒已經來不及,兩人從洞裡出來,就看到假山背後有一男一女正在纏綿。那女子長得滿面嬌媚之色,衣裳半褪,而與她摟抱在一起的正是四大才子之一的傅青山。
兩人一見假山石洞裡跳出來兩個人,慌忙跳開,整理衣物。陸展亭見了這一幅情景,心裡暗暗叫苦,他拉了芳兒就想走。誰知道卻被傅青山喝住,道:“你們這兩個人鬼鬼祟祟的在這裡幹什麼?”
陸展亭略皺眉道:“這位公子,雖然我倆在這裡同兩位乾的事不一樣。但今日這事我們會權當沒有看到,我們兩不相干。”
那個雲兒已經整理好了衣物,她拉着傅青山的衣袖道:“快想法子,被二小姐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傅青山的臉色白一陣紅一陣,他突然聽到風中傳來一陣人語,正是葉慧蘭又脆又亮的聲音。他突然臉一沉,喝道:“你們倆個下人居然敢在這裡苟且,當葉府沒有人了嗎?”
那雲兒也是連忙道:“芳兒,你這死丫頭,還要不要臉,知不知道羞恥。”
陸展亭見他倒打一耙,不由又氣又急。芳兒那見過這仗勢,只知道在一旁抽泣。傅青山與雲兒你一句我一句,很成功地將在花園中漫步的一羣人引了過來。
傅青山一見葉慧蘭,便佯裝生氣道:“你看這對下人,居然在這裡不知廉恥的苟合!”
芳兒連連擺手抽泣道:”不是的,不是的。”
陸展亭則不怒反笑,道:“剛纔確實是有一對狗男女在這裡苟合來着。”他用手一指傅青山,道:“你看,他的腰帶還沒繫好呢!”
傅青山嚇了一跳,反射地去看自己的腰帶,一低頭就知道上了陸展亭的當。他見葉慧蘭正看着自己,連忙道:“蘭兒,你要相信我,我也算飽讀詩書之人,怎會做這種不知廉恥之事?”他指着陸展亭道:“這種下人,纔是枉顧禮法,不知羞恥之人。”
在一旁一直沒吭聲的葉顧生突然插嘴道:“這個人是很討人嫌,不過他讀的書絕不會比青山你少。”
他一開口,把傅青山臉憋了個通紅。
葉慧儀溫和地對芳兒道:“你怎麼會同這人在這裡。”
亦仁也笑道:“就是,還是問清楚,說不準大家一場誤會。”
芳兒嚥了一口唾沫,偷偷看了一眼陸展亭,低聲道:“我來謝謝葉二。”
“謝什麼?”
“謝他,謝他……那個蘭花……”她見葉慧儀滿面好奇地看着她,一咬道:“我,我把二小姐的菊花給打了,是葉二教我把蘭花獻給王妃娘娘,我想請他吃娘娘賞的水果,不,不想給人看到。“
葉慧儀輕輕哦了一聲,看了一眼陸展亭,笑道:“你看來書讀得不少,連我爹爹都誇你呢!只是孤男寡女要避瓜田李下之嫌,你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同一個女孩子來這麼隱蔽的地方呢?”
陸展亭彎腰施了一禮,道:“自古君子坦蕩蕩,若是行止表裡如一,人前人後一致,又何需慎獨?”
葉慧儀一笑,轉頭溫婉地道:“這人狂得很呢,同你喜歡的那個人有幾分相像嗎?”
亦仁笑了,溫和地道:“你又想做什麼?”
葉慧儀不答,而是轉頭微笑着道:“即然你們各指對方行了不軌之事,卻又都沒有真憑實據,我若是判哪個有罪,你們恐怕都不服。這樣吧,我看你們倆個好像都自負才學,那麼就以你們才學短長來定你們有罪是否,你們看如何?”
陸展亭皺眉不答,傅青山一甩頭髮,朗聲道:“聽憑王妃發落。”
葉慧儀又轉頭笑問陸展亭:“你覺得如何呢?”
陸展亭掃了一眼嚇得魂飛魄散的芳兒,悶悶地道:“聽憑王妃發落。”
葉慧儀點頭說了一聲好,又問:“你們想要比試什麼呢?”
傅青山傲然道:“但憑王妃定題。”
陸展亭則簡單地說了一句,道:“隨便!”
葉慧儀笑道:“青山是我們的世交,這位先生的來歷,小蘭在路上已經同我講過了,你也算不得我們葉家的人。所以如果你們當中有一位落敗了,我只罰我們家的婢女,一律打上五十板子,攆出去。我們葉家可容不得德行敗壞的下人,聽懂了嗎?”她這一番話,把芳兒與雲兒都嚇得是面無人色,雙腿發軟。
傅青山冷哼了一聲,陸展亭則是面無表情。葉慧儀才笑着輕吐貝齒道:“我今天就考你們寫字。我這就讓人給你們拿筆,每人一個粗絹籮,請你們用不同的字體寫出壽字,時間是一盞茶,到時候誰寫的壽字多,便算誰獲勝,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