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在門前,略略一琢磨,隨即退了開去。這屋子中端的有些蹊蹺,但現下尚不是進去刨根問底的時候,我須得找來花無顏問些細節,再做定奪。
我在園子裡繞了會兒,卻發覺這地方實在混亂,每個地方几乎都一模一樣,想要走出去,確實有些難度。
微微嘆息一聲,我兩腿一飄,掠上屋頂。如此一看,這院子的脈絡倒是清晰了。踩着屋頂,我躍到一個較爲寬闊的別院中。
礙於我實在不知花無顏現在何處,只得立在院裡,氣沉丹田,稍一發力吼道:“花無顏——花無顏——”
聲音在空曠的院中迴盪,有那麼一瞬,我甚至懷疑花無顏會些法咒,生在這一畝三分地憑空變了座院子出來。
“何事?”花無顏懶洋洋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我回首一看,他老人家此時正搖着一把金邊摺扇,着着華麗月白綢滾銀線寬袍,儼然一副流連花叢的紈絝子弟模樣。
我蹙了蹙眉,開門見山,“一早我聽見楮墨唸書頌詞,你爲他尋了位先生嗎?”
“嗯。”花無顏頷首,頗爲敷衍地應了一聲。
“這位先生家住何處?與你又是如何相識的?”
“昨日回來清風客棧時,碰巧遇到,閒聊了幾句,方知他是位教書先生。黃先生也算知識淵博,作爲楮墨的啓蒙老師,綽綽有餘了。”
“如此說來,黃先生的來歷,你並不清楚。”
花無顏無所謂地點點頭,“不清楚,”負手向前走了兩步,他復又回身看我,目光裡多了些讓人難以捕捉的光芒,“你同我一路來到京城,相處數月,我卻同樣不知你的底細,不是嗎?”
“沒錯。”我低笑着頷首,對花無顏的反脣相譏並不着惱。
花無顏淺淺一笑,旋即轉身離去,只留下一抹若有似無的龍涎香氣。
得了花無顏幾句話,我基本可以斷定黃先生此人絕非善類。至於他歸在哪位帝君下受管,我就不得而知。
翻身掠上屋頂,幾個起落間,我回到書房門外。屋內傳出楮墨與黃先生激烈的爭論聲,我擡手推開房門,入目竟是小楮墨立在梨木雕花桌上,臉紅脖子粗地對着面前一箇中年發福男子吵吵嚷嚷。
“楮墨,不得無禮。”我上前將楮墨從桌上拎下來,呵斥道。
楮墨小嘴一癟,“先生說妖不是邪物,這是謬論!”
“哦?”我揚眉看着身旁這個唯唯諾諾的男人,“妖不是邪物?”
“這……”他的眼睛始終瞟着地板,不敢正眼看我。
我心下了然,伸手摸了摸楮墨的頭說:“方纔瞧見牛奶一人在院中百無聊賴,墨墨你同他耍會兒去罷。”
楮墨擡眼看看我,在確定我是真心實意後,便歡呼一聲衝出房去。
走到門邊,我將房門輕輕掩上。
“這位先生,請問你究竟從何而來?”
“姑娘……”男子臉上溢出些苦澀,似是不知如何開口。
“蒼鬱?”我淺笑着湊近他,“還是漓止?”
眼見男子渾身震了一震,張大嘴一副不可置信地表情望向我。
“蒼鬱對魔界管理一向苛刻,小魔們鮮少作惡人界,”撤回身我坐在身後的雕花椅上抱臂瞧着他,“倒是漓止那孩子,自他父君逝後,不懂得收斂心性,致使妖界多年來一片混亂,小妖們屢屢侵犯人界。”
“姑,姑,姑娘?”男子有些結巴,惴惴不安地看着我。
我蹙了蹙眉,望了眼腕上依舊是紅光淡淡的青玉,道:“你身上妖氣不盛,道行也淺,卻爲何不留在妖界好生修煉?”
“……小妖實在是沒辦法了,妖界現在亂作一團,妖王漓止窮兵黷武,只想着討伐魔界。大夥的日子眼見是過不下去了,這才冒險潛到人界討生活,希冀能過得安穩些。”
“漓止……”這孩子按理該喚我一聲姨娘,當年我風華正茂的堂姐則安正是嫁給了上代妖王祺晟,誕下一雙兒女,兒子便是今日妖王漓止。
我正自發愣間,卻沒留意麪前小妖已褪去了化形,恢復真身。再擡眸時,身前已然是立着一個清雋羞澀的十五六歲少年人。
我笑笑,起身對他道:“閣下若是不介意,就請留在清風客棧吧,好歹此處之人都不會爲難於你。”
“如此甚好,甚好。”少年人喜形於色,興奮半晌,纔想起問我:“請問姑娘尊名?”
“月塵。”
“鳳,鳳帝幺女,月,月塵?”
我頷首,看他一副快要背過氣去的樣子,實在於心不忍,只得遞上一杯茶道:“以後你便擔個管家之職,處理些瑣事,具體情況我會向花公子言明,你不必擔心。”
“上,上,上仙——”兀自沉浸在歡樂中的少年幾乎是包了一窩淚望着我。我着實無奈,眼見今日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拋下杵在書房的小妖,自個兒尋着廚房祭我的五臟廟去了。
在廚房自顧自翻出些點心,我坐在簡陋的木桌邊大快朵頤。
“月塵——”低低的聲音傳來,我哀嘆一聲,這個喧鬧的世界真是不叫人消停片刻。花無顏踩着方塊步踱到我面前,月白袍角一晃,毫不客氣地在我身旁坐下。
“聽楮墨說,你跑去了書房找黃先生麻煩?”花無顏俊眉一蹙,語氣略略地不爽。
“不是找麻煩,”我努力嚥下口中乾巴巴的點心,“只是問些事情罷了。”
“那現下問清了嗎?”涼涼地聲音。
“差不多吧。”我咕噥一句,繼續往嘴裡塞桂花糕。
花無顏沉默了一會兒,忽的站起身,欲出門去。我略一猶豫,起身攔住他,“陪我出去走走,我有話說。”
花無顏望着我的眸子亮了一亮,脣邊終是勾起一抹笑。
和煦的陽光下,我與花無顏悠閒散着步,踢起腳邊的一顆小石子,我淺笑着說:“黃先生乃是一隻尚未得道的小妖,我打算將他留下當個管家,你意下如何?”
“妖?”花無顏眉頭微微糾結在一處。
“是。”
“你如何能知道此事?”花無顏面上並未有過多驚訝,似乎已是見怪不怪。
我取下腕上的避邪青玉遞給花無顏道:“這是師父送與我的辟邪青玉,一旦周圍出現精怪異類,它便會發出紅光。對方道行越高,嗜血越多,紅光便會越盛。”指指現下紅暈淡淡的青玉,“黃先生道行太淺,是以青玉纔會發出如此微弱的光。”這也就是我今日隻身前去書房尋他的原因。
“原來如此,”花無顏輕輕頷首,“若是他無心爲害,便是留在府上也無妨。”
我嘿然一笑,斜睨着他說:“昨日我從馬隊下救了個女娃娃,結果竟摔得自己一身傷,看來這把老骨頭是不中用了。”說話間,我故作輕鬆地伸了伸手臂,偷偷瞄向花無顏,發覺他脣邊染上一抹釋然的笑。我呵呵地樂着,想來若是我不肯招供,他便還要僵持下去,真真是個彆扭的男人。
身旁男子假意清了清嗓子道:“我已命人將外間客棧翻修,一月內便可完工。到時你想如何做生意都隨你,我不會插手。”
我嘿然一笑,暗歎他孺子可教。
人一旦閒賦在家,就容易無端生出些是非來。如今,我便是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自打我與花無顏解開那個針尖大的結,本上仙十幾萬年來的頭遭米蟲生活就如此華麗開場。
在得知黃先生小妖名喚黃太子後,我便充當起地主婆的角色。每日搬把椅子,在院中一坐,對着黃太子指手劃腳。
“太子,那盆花頗是礙眼,換掉。”
“太子,我餓了,替我尋些零嘴兒來。”
“太子,楮墨今日的功課如何了?”……
終於在某日,黃太子不堪重負,一人抹着把辛酸淚尋了花無顏哭訴,說是他還沒能練出分身術,不能同時兼顧扇扇子、端茶遞水、陪牛奶丟球撿球云云。
然花公子他老人家卻不知是打了什麼算盤,拍拍黃太子的肩,丟下一句“抓緊練習”便翩然離去,留着黃太子一人蹲在角落痛苦撓牆。
須知本上仙原本並不是吹毛求疵之人,心性也算平和,並不會刻意與人爲難。是以對近日來的行爲,我略略琢磨後,覺得許是人間待得久了,沾了些許煙火氣。於是只好乾笑着告訴黃太子,他日我回去丹穴山,定會與他些好處。
略下諸多生活瑣事不提,花無顏一月前許我的清風客棧終於在一個清空萬里的日子裡交工。
我頗是滿意地在煥然一新的二層小樓裡負手踱步,連連誇讚花無顏,順帶給黃太子安了個新職務——酒樓掌櫃。
黃太子慘呼一聲,求助地看着花無顏。花無顏目不斜視,只瞧着自家手上一把墨竹摺扇,對太子小妖完全忽略。
本上仙向來對虛華的排場不講究,是以在心間略略一盤算,在請回幾個充當跑堂的細腰大胸美女後,清風酒樓便開張了。
之所以打消先前開青樓的念想,一方面是顧着楮墨年齡尚小,怕他一失足成千古恨;另一方面則是顧着月家上下的數張老臉,生怕日後此事傳到仙界,被編排一番當成笑料,終是丟了阿爹的人。
得益於清風酒樓所處的風水寶地,是以就算標榜賣藝不賣身,也仍然招攬到不少前來歇腳聽說書的有錢有閒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