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打工,但是也沒什麼特殊的事情做。鄭秋也並沒有什麼固定要做的事情,連佛也不拜的,每天睡到中午,晚上熬夜,和我的作息時間沒什麼兩樣。當然這是在沒有工作委託的情況下。我在最開始時連續去了兩天,結果也就是和她一起動手做做衛生,後來我也帶着教科書過去自己看,她就在電腦上不知道在做什麼。反正在宿舍也從來不會看書,在這邊反而能學習。但是也不是天天去,連續有三天沒去,她也沒什麼意見。
在第三天晚上大概八點多,她突然給我打電話,讓我收郵件,說是有個工作委託讓我先看一下,然後看情況收集點資料,明天過去。還着重提醒我不要和委託人私下接觸。我還沒等想清楚是怎麼回事,她一句“拜拜”就把電話斷了。
好像這丫頭喜歡這種讓人莫名其妙的做法啊,我一邊在心裡抱怨,一邊打開郵箱。什麼事件讓我來收集資料?我又不是什麼偵探,也沒有什麼消息來源,本身交往面也很窄……大概掃了一下轉發過來的郵件,我就明白了她通知我的原因。因爲事件是在我們學校發生的。
事情發生在一個月左右之前。一個女生自殺了。
死去的女生是另一個系的,完全不認識,比我高一級。當然大家都知道有這麼一回事,但是校方已經完全封鎖消息,連bbs上也一點相關信息都沒有,大家也沒有誰特別關心,不到三天,這件事情就已經連談資都算不上了。有時想想,人的存在還真是脆弱。
根據我所知道的消息,自殺的女生是嚴重的抑鬱症患者。自殺時,同宿舍的另一個女生(兩人一間)在外過夜,一直到第二天中午纔回來,屍體也是那個時候被發現的。自殺的方法是用鉛筆刀(那種可以把刀片一小段一小段掰下來的,非常鋒利)割斷了自己的頸動脈。據說是坐在椅子上自殺的,血噴得到處都是,現場慘不忍睹。有人說直接誘因是死者學業跟不上壓力太大,也有說是感情問題。
根據郵件裡的內容,同宿舍的女生受到了很嚴重的心理傷害。學校在第二天就給她換了宿舍,並且安排她去看過了心理醫生,但是她還是非常低落,已經到了怕見人的程度,每天在宿舍裡不願意出來,窗簾從不打開,屋子裡也總是黑着燈,任何網絡都不接觸,直白一點說就是幾乎完全與世隔絕了。並且從那天之後,這個女生就完全沒睡過,精神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了。發郵件的人,也就是委託人,是這個女生的男友。我覺得這完全是心理醫生的範疇,估計這個男生是急病亂投醫才找到除妖師的。
可是就算是這樣,我也沒什麼途徑收集資料。雖然說只要通過七個人就可以聯繫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但是我實在不願意也不擅長和陌生人打交道。可是完全不做什麼總覺得不好。先從身邊的人問問看吧。雖然已經快要九點了,但是對我等學生來說,生活纔剛剛開始呢。
不出我意料,同宿舍和周圍宿舍的人也沒什麼途徑能聯繫得上,並且他們和我一樣漠不關心。在bbs上問這件事是沒戲的,文章一發估計就會被封全站。我去她們系版上看了看,剛剛發生沒多久有人發了篇文章表示悼念,然後回覆是千篇一律的“bless”,就沒有其它內容了。這就是我們對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生的態度嗎,我在心裡嘲笑着這個世界,也嘲笑我自己。
後來我把電話打到同班的女生,也是我們的班長那裡。班長是個很積極的人,個子不高,但是精力卻很旺盛,什麼事情都想嘗試,所以一開學就自告奮勇當上了班長。平時她的交往範圍很廣,很多外校的活動都參加過,某種程度上算是個名人吧。但是她有個毛病就是話匣子打開了就收不住,我就曾經有過在路上遇到她騎自行車,結果她下車來和我站在路上聊了四十分鐘以上的經驗。但是她其實還是個很有趣的人,所以我也並不排斥。
因爲理工類學校女生非常少,所以不像男生一樣按系分宿舍樓,很多系的女生是住在一起的。所以她大概會知道些什麼吧。我只是想試試看,其實本是希望她也什麼都不知道,然後我就可以交差了。結果她說這事她知道,電話裡說不完,於是我們約在校內一個通宵的快餐店裡見面。
見面寒暄了幾句,我買來飲料,我們找了個人少點的角落坐下來。她說這件事發生在她們隔壁樓,當時她就打聽了很多事,因爲她想把起因完全查明白以作爲將來的教訓(我一直在想這個小女生哪來這麼多精力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她也在網上發過相關的文章但是被刪除了。然後她把她知道的事情一一向我說明,果然是個話癆,從九點多一直說到十一點多。我用手機的記事本記錄下了一些要點,但是在我看來,價值並不太大,因爲她所說的多數是關於死去的女生的,而且有一半以上她也是道聽途說。
送班長到她宿舍樓門口,我回到宿舍洗漱好就睡了,因爲明天要早點起。宿舍的其它人對我居然在十二點前就睡覺表示了驚訝,我回答說困死了打發過去。結果我還是躺了很久才睡着,因爲不習慣這麼早睡。
第二天我久違地在食堂吃了早餐,然後去了鄭秋那裡,大概十點多到的,結果鄭秋還沒起牀。等她收拾好從臥室裡出來時,果然樣子和前幾次看到又不一樣了。這次總算是個女生,不過看上去只有五歲左右的樣子……她身上的妖物到底是什麼,我問過她但是她沒有回答。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效果呢。
然後我把我所知道的消息告訴她。死去的女生在高三複讀了一年,上大學之前就已經有抑鬱症,曾經去看過心理醫生,上學後也一直在吃抗抑鬱的藥物。症狀其實並不嚴重,而且上學之後接觸的人多了,學業也不像高中那時那麼緊,狀況有很大緩解。尤其是今年初,她在大二的下半學期開始時精神狀態已經基本正常了,並不是那種沒有笑容的陰沉的人。但是在大概五月時,她和同宿舍的女生吵了一架,從那時開始也不太和人接觸,去校外看過兩次心理醫生,吃藥的劑量加大了很多,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病症突然惡化的。她的學業大概在中上等的程度,算不上壓力大,也沒有什麼感情方面的傳言。
在我說這些的時候,鄭秋心血來潮說要體驗一下小時候的感覺,非要騎在我脖子上,讓我抗着她在屋子裡轉悠。我本想置之不理,結果她居然裝可憐,眼淚汪汪地求我,我也只能投降。我還真是鄙視自己這副柔軟的心腸啊。但是並沒持續多久,因爲我不小心走到燈下導致她撞到頭了,於是她在對我的頭一陣拍打之後,老老實實地坐在沙發上邊喝茶邊聽。
“她和同宿舍的女生因爲什麼鬧翻的?”她雙手捧着一個大個的骨瓷杯,偶爾喝上一小口非常濃的綠茶。“郵件裡說叫什麼來着?李……”
“李婷。據說是那個李婷的問題。”我回憶着從班長那裡聽來的內容。“李婷家境不壞,她的同學說她爲人也挺隨和的,就是有點不拘小節,有時會隨便動別人的東西。估計就是因爲這個。原本兩個人的關係是挺好的,那次吵架之後雖然和好了,但是也就是到了面子上過得去的程度。”
“嗯……”她歪着頭,沒有放下杯子思考着。雖然我不是變態,但是不得不說,這個樣子的小女孩兒真是非常可愛呀。
“還有別的麼?”
“其它的沒什麼有用的消息。她男朋友是高她一年的學長,去年年底認識的,今年上半年不知道什麼時候確定了關係,據說是粘得很緊的那種,在學校裡除了上課基本不分開的。出事那天晚上在外面過夜應該就是兩個人在一起的。不過自從出事之後,兩個人接觸也不多,因爲李婷基本不見人。”我突然想到,不管班長再怎麼積極向上,到底還是女生,對這種八卦的愛好度還是很高的。
“哦?”鄭秋突然不懷好意地笑了。“聽你的口氣好像很羨慕啊?”
“……哪來那麼多廢話。”我肯定是臉紅了,有些不高興,拿起我的杯子喝了一大口。雖然我沒有表現出來,但是這茶也太濃了吧,又苦又澀的,也虧得她能喝下去。
鄭秋哈哈地笑了幾聲,然後也沒有再扯下去。“還有嗎?”
“基本就這樣了。”其它一些實在太雞毛蒜皮的事,有些我都記不住了,班長居然全能打聽出來。
“你怎麼想這事兒?”鄭秋突然問我。
“我?”說實話我沒怎麼想過,因爲與我無關吧。“我覺得和妖物沒啥關係就是了……”
“始終還是心理醫生那邊的吧?”
我不說話,但是確實是這麼想的。
“正常啦。一般來說是這樣的。但是你覺得李婷會受那麼大的打擊麼?”她用很認真的表情問我。
“這個……不好說啊。據說現場一片血海,頸動脈割斷,血全噴出來了,是挺恐怖的。”雖然這麼說,我並沒有什麼實感。“有說李婷當時嚇得摔倒了,沾得全身是血的,心理有創傷也說不定。”
“但是啊,她們不是關係並不太好麼。況且聽你說的,李婷是個比較粗神經的人,就算一時嚇到了,也不至於持續這麼長時間。”
“這就不好說了。”我想了想,閉上眼睛,用一隻手扶着額頭,另一隻手攤開,用好像話劇的感覺說:“要知道,人的心靈是很脆弱的~”
鄭秋愣了一下,突然開始爆笑起來。她把杯子勉強放到茶几上,然後在沙發上縮成一團,好像笑得都喘不過氣來了,邊笑邊用手拍着沙發扶手。
“我說你也太誇張了吧?”雖然我是想搞笑,但是笑成這樣可是有點讓我受傷啊。
好不容易她笑完了(我以爲她會笑昏過去呢)。“但是呀,”她雖然還因爲剛纔的大笑滿臉通紅,但是卻換上了一副認真的表情。“人的心靈可是超出想像地堅強啊。”
在她的眼神裡,我覺得好像有一絲悲傷。
中午叫了外賣的披薩來吃。雖然我不喜歡西式的餐點,不過偶爾一次倒也不壞。之後就是無所事事地等着,一直到兩點多門鈴響起,委託人到了。
這時鄭秋已經又變了個樣子,成了箇中年阿姨,但是還是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裝。她把客人讓進屋子裡,在前面的是個男生,看起來比我大一點,身材不錯,應該是常常運動的關係。她身後跟着一個人,應該是李婷吧,她全身穿得嚴嚴實實的,雙手插在口袋裡,兜帽拉起來擋住了大半張臉。
兩人坐下,我給兩人倒了水。男生和鄭秋大概說了幾句話,鄭秋讓李婷把帽子放下來。李婷猶豫了好久,最後在男生的耳語勸說下終於拿開了帽子。
她的樣子讓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白髮,所有的頭髮都是慘白的顏色。雖然在電視上看到過外國人的白髮,有些也很漂亮,但是她的樣子更像是白化病的孩子那樣,完全是病態的白色,沒有光澤。她的臉色非常差,黑眼圈很重,我覺得她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去的樣子。她還是低着頭,不說話,也不和任何人有目光接觸。
鄭秋讓她擡起頭來。李婷只擡頭看了一眼鄭秋,眼神很快遊離開來,好像非常驚恐的樣子。鄭秋伸手托住她的下巴讓她不能轉開臉,她也沒有掙扎,但是目光還是很飄忽。鄭秋仔細地看了一會兒,放開手,她就低下頭去不看任何人。她一定是嚇壞了,我這樣想着。如果只從長相上來看,她屬於那種甜美型的女生,雖然不算很漂亮,但是氣質是很小鳥依人的那種。在我們這個理工類的學校一定很受歡迎吧。可憐的人。
“這件事嚇到你了吧。”鄭秋的聲音在我聽來似乎有點冷漠,甚至是有點厭惡的感覺。
男生想插嘴,只說了句“就是這樣”就被鄭秋用手勢擋了回去。看鄭秋的架勢好像委託人無關緊要似的。
“真的只是嚇到了嗎?”鄭秋的語氣已經有點嚴厲了。我想她這樣說話似乎不好,但是沒有阻止。或者說她的架勢讓人不敢阻止。
李婷在沙發裡縮了縮,不作聲。
“你有時會隨便用別人的東西吧?”
我很奇怪鄭秋在這時問這個有什麼用,但是李婷明顯開始發抖了。男生好幾次想說話都被鄭秋擋了回去。
“害怕?傷心?還是……”鄭秋停了一下,加重了語氣:“罪惡感?”
李婷雙手掩面,好像在哭。
“行了吧!”男生實在忍不住了,打斷了鄭秋的問題,伸手去摟李婷的肩膀,但是卻被李婷甩開了。他有些尷尬,輕咳了一聲,問道:“你不是除妖師麼?現在是什麼情況?是不是……鬼?”
“鬼?死者的鬼魂嗎?”鄭秋微微笑了笑,讓我覺得有點殘酷。“不是那種東西。是妖物。”
“什麼妖物?”我忍不住問。這個真的和妖物有關係嗎?
“鶴。”
“鶴?”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鄭秋念出這四句詩來。“死的人已經走了,是你自己放不下。”她轉向李婷說。
李婷沒有動。男生問:“那有辦法嗎?錢的話……”
“不是錢的問題。”鄭秋打斷了他。“或者說不只是錢的問題。關鍵在於,”她又強行把李婷的臉擡起來:“你想得救嗎?你覺得自己應該得救嗎?”
李婷激烈地掙扎起來,縮回沙發上哭成一團,聲音很大。
男生站起來大叫:“你幹嘛?你……”
鄭秋乾脆地不給他說話的機會:“這工作我們做不了。你們走吧。”
鄭秋的態度連我也不能接受,但是在我發出聲音之前,鄭秋看着我緩緩搖了搖頭。於是我強壓下心頭的衝動,坐在那裡猛勁喝着苦茶。
我們終於是沒有接下這份工作。男生又跳又罵,指着鄭秋罵“騙子”,還衝動地說出“以後出門小心點兒”這種話,最後還是隻能拉着李婷離開了。
“爲什麼不幫她?”我一肚子的火氣。
“你爲了她生這麼大的氣做什麼。”鄭秋很冷靜。“我當然有我的原因。”
“驅逐不了?”雖然我對她上一次除妖的做法存疑,但是她什麼也不做的冷漠讓我不能接受。
“不是。驅逐很簡單,但是這妖物是她自己招來的,如果她自己不想好,驅除了也會再上身。”鄭秋起身往自己的杯子裡添熱水。“她自作自受。”
雖然我還是很生氣,但是這些話聽起來有點莫名其妙,讓我一時不知道如何應對。鄭秋也沒有再說什麼。
“沒有鬼麼?”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會不會是冤魂之類的?”
“鬼是有的。不過她不是。”鄭秋在我對面坐下來。“自殺的那個女生並不是受了什麼刺激,她自殺是因爲絕望,不是有什麼心願未了,不會回來的。”
“你爲什麼說她是自作自受?”我沒法發泄,只能自己生悶氣。
“你不知道嗎?”她有點吃驚地看着我。“哦……是這樣。你從來都過得不錯,所以不知道吧。”
“嗯?這什麼意思?”我的火氣又有點上來了。沒有這麼瞧不起人的。
“別生氣,我不是諷刺你。”鄭秋大概也覺得語氣不太好,向我解釋。“只不過我從很久以前就接觸妖物相關的東西,見過的事情多,多數都不是什麼好事。”
我繼續聽着。
“所以我知道她爲什麼會引來妖物。這是人心裡的黑暗。你不明白,就算了吧,時機未到而已。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我的沉默給這件事畫上了句號,我們也再沒有提起過,但是一直梗在我心裡。當我經歷得更多時,我大概明白了鄭秋的意思。
李婷後來休學了,在休學中給鄭秋髮了封郵件,坦白了事情的一切。那個自殺的女生本來和李婷關係很好。當初她心境變好,是因爲喜歡上了一個男生。但是後來李婷把那個男生搶走了,兩個人鬧翻就是因爲這個。李婷自己承認,是自己對不起她,但是好像一旦做過這種事,就一發不可收拾,人性的陰暗面就是如此。李婷感覺到羞恥,卻沒有辦法擺脫,只好有意無意地貶低和打擊她,從中得到人格上的平衡。在她自殺那天晚上,李婷是第一次和男友去開房,出門前還特意向她炫耀。這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李婷無法擺脫妖物纏身,大概是因爲過於嚴重的後果讓她無法面對,並不是被場面嚇到了那麼簡單。這和我後來的想法一致,鄭秋當時就已經看透了吧。
李婷會發出這封郵件,應該是希望有人能夠對她說“沒關係”之類的話,我當時這樣想着。但是我說不出來。鄭秋也只是默默地讓我看了那封郵件,然後就刪除了。
直到我畢業,也沒有聽到李婷復學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