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那麼大動靜,孫夫人如何不被驚動?堂屋裡,點了油燈,還是略顯昏暗。孫夫人由倩紅攙扶着入了屋,恭恭敬敬地叩禮,面色卻不悅:“老身叩見陛下。”
苻堅受得心虛,急上前去攙扶,卻被老太太避開了。
“陛下請上座。”
孫老爺喪禮那回,一老一少也是聚在這堂中,那回有說有笑,這回……苻堅滿臉赧色,極不自在地落了座,孫夫人從前並不知曉自己的身份,今日……苻堅心感不祥,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孫夫人請坐。”
“多謝陛下。”孫夫人雖則謙卑有禮,態度卻很是冷淡,落座後更是刻意別了別身子。
“孤此來冒昧,想見見顏兒。”院中聽婢女推說顏兒不在,苻堅已是不耐,當下無心寒暄,徑直便開了口,眸子亦不時睃向房門。
孫夫人臉色愈發難看,語氣愈發冷淡:“陛下恕罪,顏兒外出看診了,沒十天半個月回不了。陛下請回吧。”
“看診?”這冰天雪地的,這謊扯得真荒唐,本就看不慣老太太冷冰冰的態度,方和護主心切,開了口,“陛下天寒地凍地趕來,您——”
“方和,不得無禮!”苻堅一邊喝退近侍,一邊起了身,踱近孫夫人,恭順地拱手鞠了一禮,“外……婆,孤有負當日所託,孤向您老賠罪。”
孫夫人着實驚了一跳,彈了起來,撞見那雙血絲密佈的眸子,心便軟了,嘆道:“陛下,老身沒打誑語,顏兒的確不在。”
孫夫人癟嘴,淚盈了眶,眼中又現一絲怨怒:“顏兒爲何回雍州,陛下比老身清楚。顏兒是回來避禍的啊,可,這禍怎麼避啊?秦國第一……妖女,傳得全村的人都知。可憐我的顏兒……連房門都不敢出。”
苻堅尚未直起身來,卻已周身僵住,明眸泛着點點紅光,嗡嗡於耳的皆是“妖女”二字,震驚,心尖的鈍痛更是順着發麻的頭皮絲絲縷縷地蔓延了開。
孫夫人傷心地哭了起來,攙着近侍蹭蹭走進了內室。方和哭喪着臉,既攔不得老太太,也不敢去招惹主子。不多時,孫夫人掛着淚痕,捧了個紅漆妝奩又進了屋。此刻,苻堅依舊一動不動地僵着。
哐當……孫夫人把妝奩撂在了苻堅身前的案几上,抽了口氣:“罷了,陛下既尋來了,老身也不敢隱瞞。顏兒走了,說要學亡夫遊醫四方,回來第二日便南下去了建康,找亡夫的師弟學醫去了。”
大氅肩頭動了動,苻堅偏過頭來,血紅的眸,盡是驚疑,脣角輕搐着卻未開口。
孫夫人瞥一眼妝奩:“除雪,在院子桃樹底下刨到的。這個傻……丫頭!”
“哎……”孫夫人長嘆一聲,抹着淚,轉身幽幽踱開,“不肖看,老身也知是陛下的。求陛下帶回去吧。求陛下見憐,別再招惹我的外孫女兒了。老身老了,只巴望着過幾年事情淡了,顏兒還能回來,給老身……送終。”
堂屋沉悶,悶得如同黑壓壓的烏雲蒙了頂。
鏗……摳開青銅栓,吱……妝奩大開,小摞曲譜,當年避着苻生耳目偷送入宮的,親手送不得半本,只得差小太監跑腿,小太監每每都會樂顛顛地回“她笑了”,自己每每都會傻兮兮地想,她是俏皮地笑,婉柔地笑還是咯咯地笑……苻堅一手撐着案几,一手伸進奩裡,血紅的眸暗滯了,灰濛濛的蒙了沙塵,她說的永世不見,便是背井離鄉、避走他國?那裡是自己的手伸不到,眼看不到的地方,當真是永世了……
苻堅笑了,笑得落寞,自己趕了她數月,她纏了自己數月,如今……總算解脫了,解脫了。可,爲何自己的心正如這皚皚雪地,白茫茫的空?
拿起一本譜,曲譜掩蓋下的灰白碎布隱約可見,那日阿房宮救她,從衣襟處撕落的……自己到底是救了她,還是……殺了她?想不明白,唯一明白的是,自己被殺了,葬在了這厚厚的雪裡。宮裡偷偷地傳着苻生的臨終之言,“你是我的眼”,你……又是我的什麼,顏兒?苻堅笑出了聲,潮紅卻沾了睫,抽着碎布纏在手裡,勒着的卻是自己的頸。“你是我的心”腦海嗡嗡的都是這句,苻堅閉了目,撐在案几上半弓着身子,沒了思緒,沒了喜怒,什麼都沒了。
就這麼虛無地呆站了片刻,苻堅扣上紅漆妝奩,夾在腰間,哐地推門出屋,呼呼冷風襲面,驅得頭先的渾噩盡散,可愈是清醒,愈是迷茫。此去建康,她究竟取道何處?荊州?項縣?還是徐州?雪天淼淼,頭一回如此無助,望一眼院落半膝深的積雪,竟暗涌一絲希冀,馬車輜重,大雪天定走不了很遠,快馬加鞭必能趕得及。苻堅禁不住疾步踱入雪地:“聽令,派兩名侍衛沿項縣、徐州兩道各州縣翻查出關文書,一有她的下落火速來報。其他人,與孤趕赴荊州。”
“陛下,萬萬不可啊。那裡是晉國邊境,我們帶的侍衛不夠。再說,郡主都走了這麼多天了,恐怕早就過了關了。不如——”
回頭剜一眼方和,眸光如炬,苻堅揚聲道:“整備馬匹,即刻啓程。”
夜幕悄落,厚厚的積雪反照得夜空成一片清冷的灰白。噠噠噠……馬蹄聲劃破山村的寧靜,未幾,聲至村口卻驟止。
苻融領着小隊侍衛堵在了村口。苻堅似定在馬背上,淡瞥一眼來人,眉宇映着清冷霽光,泛起一抹寒色。
苻融跳下馬,恭敬地行禮:“陛下,臣弟聽聞陛下趕來雍州,特來護駕。”
“不必。退下。”苻堅一緊繮繩,便扭轉馬頭……嘶——苻融攔在馬前,抱住馬頸,驚得馬兒前蹄亂蹬,自己差點沒被撂倒。
馬背傾斜,苻堅亦被顛到,冷紅的眸染了怒意,衝苻融低吼:“今日,你攔不了孤!閃開!”
這一怒震得馬兒靜了下來。苻融亦冷不丁被震住,驚退兩步。
“背信棄義也好,不肖子孫也罷,隨你!”苻堅擰緊繮繩繞在掌心又環了一圈,俯視苻融,眸光不曾有的冰冷狠戾,“她爲孤當得秦國第一妖女,孤爲她也當得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脣角勾起一弧淒冷苦笑,苻堅仰望一眼夜空,一記冷哼:“哼……孤本就不是什麼君子,奪長兄爵位,不義,奪堂兄江山,不忠,逆亡父之意,不孝。孤又豈止不忠不孝不義?孤還寡情薄意!你若再攔孤,便休怪孤不仁!”
噗通——膝蓋揚起細抹雪霧,苻融雙手伏地,深深叩了下去,顫道:“哥,我錯了。我錯了。”額貼上了冰冷的雪,苻融只覺渾身冷慄,喃喃不休這句“我錯了”,卻接不了下句,如何說得出大哥自殺的隱衷?苦情一世,被心愛之人逼得飲鴆而亡,已是人生大苦。自己如何還能毀他身後之名?
頭一瞬是宣泄的痛意暢然,後一瞬是震驚的錯愕茫然,苻堅低眸瞅着伏在雪地上輕泣的弟弟,喉結低顫的沉痛之音哪裡騙得過自己的耳?過去的半年,自己如何不是這般飽受焦心愧疚的煎熬?苻堅不忍,下馬攙了攙他。
孤傲的眸渙散了,苻融噙着淚,反手攀住哥哥的手臂,哽道:“哥,對不起。有些話,我……實在說不出口。哥哥的死,不是你的錯。顏顏……卻是我的錯。”
瞅着他語無倫次,苻堅愈發驚疑,揪着苻融的胳膊,湊近剛要追問……
“哥,求你,別問,求你!”苻融垂下頭,淚落了下來,再擡眸,已眸光篤定,“哥哥心甘情願赴死,雖苦,卻……不冤。從今往後,除了娘,陛下是臣弟在世上最親的人。”
當日苻法自殺,苟太后言之鑿鑿,東海公府早已勾結董榮意圖謀反,他是畏罪自殺。苻堅本是半句都不信,此刻見苻融似有難言之隱,禁不住生了一絲疑,頃刻,羞愧蝕骨,大哥臨終遺言絕無二心,自己如何能?苻堅急急拉起弟弟,兄弟反目爲仇的日子,自己不知癡想過多少回,冰釋前嫌那日自己會是何等欣喜若狂,可……此刻,心頭皆是鈍痛,沒有半點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