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夜,雪悄然停了,少了簌簌雪落之音,天地愈顯空寂。雍州,陽平公府,張宛凝眼淚汪汪地凝着燭臺發呆,千金公主?如今自己哪裡還值千金,新婚的丈夫連正眼都不瞧自己一眼,遠在千里之外的孃家音信全無。
嘎吱……門被推了開,陪嫁的小丫頭堆滿笑福了福:“回來了,駙馬爺回來了。”
張宛凝嗖地直了直身,眸光閃過一絲希冀。
“公主,駙馬爺在書房。您啊,只說是去送雞湯的,可千萬別再……”小丫頭拎着宮燈,小心翼翼地勸說,無非是委婉地哄着主子溫柔些罷了。
“嗯……”張宛凝再霸道,連月來他的冷若冰霜早把那刁蠻棱角磨去了幾分,當下真打算耐着性子去哄哄他。從貂絨袖籠裡抽出手來,張宛凝輕柔地撫了撫面頰,露出一絲凌傲而詭異的笑容,哼,等着瞧,本公主倒想看看你經不經得住我這繞指柔,先讓你幾分,回頭再收拾你。如是想,張宛凝禁不住莞爾,一把奪過丫頭手中的湯鉢,柳腰一扭徑直推門進了屋。
呼……一絲寒風灌了進來,苻融皺眉,撂下手中的書卷,擡眸睨一眼房門,厭惡頃刻吞了眸:“你來做什麼?門都不敲,涼宮還真是好家教。”
這後腳還沒落地,便聽得這麼一句,張宛凝柳眉豎了起來,嘴一撅便想扭頭走,可那肩頭才晃一晃,卻立馬變了臉,笑盈盈地踱了進來,輕輕柔柔地把湯鉢擱在了離書案几尺外的茶几上:“天寒地凍,從京師趕回來,凍着了吧?喝晚熱湯暖暖吧。”說罷,已舀好一碗湯,含笑着送了過去。
眼角微揚,苻融滿臉驚疑,瞥一眼熱騰騰的雞湯,語氣依舊冷淡卻還是溫和了不少:“莫不是放了巴豆?”
張宛凝擱下瓷碗,撅起了小嘴,倒似撒嬌起來:“還真是不識好人心。”說罷,舀着銀匙淺淺抿了一口:“這下該放心了吧?”
苻融蹙眉,哪裡有心思和她玩這種把戲,煩得只差一頭插進雪堆裡,好清醒清醒。苻融冷冷別眸,漫不經心地拿起書來,便不再看她一眼了:“擱着吧……謝謝。”
張宛凝唰地臉色一沉,這般哄他,就得了這麼個臉色,真是給臉不要臉。她騰近一步,一把奪過書卷,呼哧……扔去了書房角:“你到底想怎樣?大過年把我一個人撂家裡,我拉下臉伺候你,你就這般對我!”
“你!”苻融騰起,眼怒睜着,右手揚得高高的,片刻,狠地收了回去,“滾!以後不許踏入書房一步。不對,我在的地方,統統不許來。快滾。”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張宛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自己何時受過這等奇恥大辱。
“來人!都死哪裡去了?還不把她拉出去!”
一年的頭一回罩面居然這般收場,張宛凝哪裡肯依,卻還是被拉了出來。她不肯回屋,又斥退了近侍,漫無目的地飄在白茫茫的庭院裡,這裡是自己的家?嗚……張宛凝倚着涼亭憑欄哭了起來。
嘎吱嘎吱……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張宛凝急忙擦乾眼淚,有些破涕爲笑,卻還是沒好氣道:“別以爲出來找我,我就消氣了。除非,你讓我搓成個雪糰子,滾給我看看。”
“哼……”
竟是一聲女人的冷哼,張宛凝驚地回頭,淚眸頃刻睜得滾圓:“你……”
“怎麼?沒幾年光景,連我都不認識了?”若海幽幽踱了過來,“我可是你的大恩人吶。”
“你來做什麼?”張宛凝警惕地往涼亭靠了靠,戒備地斂了斂眸,“要錢?我給你錢,趕緊滾!”
“呵呵……”低聲冷笑,若海湊近那張嚇得蒼白的臉,“你還真是天真。爲你偷來這麼多年的榮華富貴,你居然想幾兩銀子就把我打發了。”
“你想怎麼樣?”
“爲我所用!”若海掐住這張臉,撇過來又撇過去,細細打量一番,“雖然比她是差了些,姑且湊合着用吧。”
時光的腳步,總是攔也攔不住。轉眼,正月初六,燕國舉國同慶,雍泉貴妃頃刻名噪天下。盛典奢靡,直把鄰國的封后大典都比了下去。鄰邦朝野無不偷笑,暗諷慕容俊臨老入花叢,恐怕是要晚節不保了。慕容俊紅光滿面,振臂端詳這身禮服,竟覺生平頭一回當新郎一般,忐忑雀躍。
世事終是有人歡喜有人愁。燕宮紅綢蔽日,華燈高照。未央宮則人去樓空,君王不在。初五夜,苻堅便匆匆躲去了阿房宮,一頭窩進秦龍殿,便再沒出來。鄴城,滿城張燈結綵,百姓高呼歡騰,君王竟爲封妃免了一年賦稅,百姓如何不歡悅?城郊寺廟,則是另番破敗之景,明曦無精打采地整着行囊,那雙桃花眼耷了下來。晌午時分,避開百姓爲睹絕代風華而入城的高峰,明曦踏着積雪,返程回秦國。
繁文縟節更勝當日重陽,顏兒木然地隨着宮裡的老嬤嬤、禮部的老臣子完了這大典。無喜無悲便是顏兒此刻的心境,從今日起,自己徹底成了月影宮操控的皮影子,燕宮便是自己的戲臺。
新月搖曳着攀上九天,苻堅推開窗,見夜幕初落,雙肩沒來由地一抖,黑着臉直衝內殿。泉眼汩汩,霧氣縈繞,本是人間仙境,哪料,噗通……這人和衣便撲入水中,蹚着及胸的泉水,那纏着繃帶的左肘沒入水中,忽隱忽現。
“陛下,使不得啊,您的手沾不得水。”方和急得不行,在湯池邊乾着急。
“滾!”
渾厚一聲斥退,驚得方和紅了眼,打小跟着主子,他幾時用過這個字?若是狠狠罵自己一頓,哪怕打一頓,能叫主子好受點,自己也甘願啊。可……方和苦着臉,悄悄退了出去。
撲騰……撲騰……苻堅甩開繃帶,雙手捧着水直往臉上撲。戌時,是吉時?他們在做什麼?掀紅蓋頭?喝交杯酒?還是……咳咳……苻堅嗆住,嗆得雙眼通紅,眼角的潮潤道不清是泉水還是淚水,環視周遭迷濛的熱霧,思緒飛回那夜,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嬌羞,她的柔美仿似順着泉水還在指間徜徉,再一眼,手是空的,眼是空的,心是空的,便連着湯泉也是空濛一片。
噗噗……噗噗……
方和弓着腰,貓在殿門外,捶水聲重重地敲在心頭,一疼一疼。小太監癟嘴,落下淚來。
燕宮,大紅燈籠高掛,便連宮門譙樓的檐獸都似擦了一抹胭紅,映着盈盈雪光,好不嬌羞可人。呼哧……一股黑風拂過檐獸,宛若一抹鬼影沒入綴滿點點嬌紅宮燈的殿宇。
鳳鸞殿,入夜竟未掌燈,好不陰森。可足渾皇后似尊泥菩薩定定地僵在榻上。
“皇后娘娘,娘娘……”祁嬤嬤拖着腿,蹣跚地小跑迎了上來,湊近主子耳根前嘀咕一通。
那雙尖刻的眸子隱在黑暗中,泛着幽光,可足渾皇后陰陰一笑,冷冷道:“他既想見皇上,見那個賤人,便由得他見唄。”
“啊?”祁嬤嬤大驚失色,支吾道,“將將……軍恐怕沒……沒這個膽。刺客放進了,皇上……”
“留他一條狗命面聖,送這對姦夫淫婦一同上路,豈不更妙?”
芙蓉軒,若逢晚秋花期,出水芙蓉傲霜凌露,堪稱燕宮一絕。即便隆冬季節,這院落依舊美輪美奐。入芙蓉則寵冠六宮,這兒堪比秦國的昭陽殿。對後宮嬪妃來說,芙蓉軒主無異於無冕之後。
“喜歡嗎?”慕容俊脈脈含情地凝着柔光下迷濛的星眸,心襟尚搖曳在揭開蓋頭那瞬的欣喜癡迷中。
“嗯……”顏兒望一眼四下,微微點頭,玉靨紅若熟透的*,唯清眸隱隱暗了一角,那片紅從眼前晃走那刻,腦海裡浮過的臉,不是……眼前的他。
並肩而坐,慕容俊錯覺回到了二十三歲,撥開灰濛濛的風沙,眼被火紅灼傷。伸手,頎長的指,緩緩地,輕輕地觸及那玉琢的頰,慕容俊急急閉眼,指尖輕柔地劃過那眉那眼,脣角顫顫地浮起一絲笑,這輪廓,夢裡撫過無數回的輪廓,真地回來了。
臉紅了,便連眸都紅了,顏兒合手緊了又緊,只覺整個人都似被他的深情灼紅了。詭異的感覺,不似面對苻生的驚恐,不似面對苻堅的嬌羞,不似面對苻融的坦蕩,不覺他貪色,更不覺他猥瑣,這般親暱,心慌卻無恐,只覺身側的肩膀溫暖寬厚,值得依靠。
慕容俊笑了,睜開眼,抽回手,瞥一眼喜案,便起了身。
譁……清酒倒入酒盞的清潤之音。合歡酒到了眼跟前。顏兒雙手捧過盞,剛要起身,肩被柔柔地摁了下來。慕容俊笑意愈濃,轉身坐下。
鏗……酒盞輕碰,顏兒尚不及回神,臂彎微微一沉,他已舉杯挽過了自己的腕。對視一眼,他笑,顏兒也似在笑。清冷的盞沿碰上了朱脣,酒香縈繞鼻息,顏兒垂瞼,微微張嘴……
“護駕!護駕!”
“慕容俊,出來!出來!你可還記得陳郡謝家!出來!”
殿外叫囂四起,這酒剛抿在脣邊,膝蓋只覺一涼,他手中的那盞酒嘩嘩全灑了下來。這聲音怎這般耳熟?冷風?顏兒心一慌,還未緩過神,臂彎竟被抽得一晃,手中那盞酒便又灑了一身,而方纔喜笑顏開的新郎,早已哐當撂下酒盞,騰去了門口。
“慕容俊,謝家人要見你!出來,出來……”
只聽見那叫囂被拉得越來越遠,顏兒起身想一瞧究竟,未出內殿,便已叫喜婆子攔了下來。陳郡?可是娘說的陳郡?謝家?什麼謝家?百千個問題糾集於心,顏兒心亂如麻,爲何每每離成功半步之遙,便就要被命運所棄?這刻,顏兒怕了,雙手摟抱胸前,呆坐在紅彤彤的睡榻上,放眼四下,陌生可怖。記憶飛回了雲龍門譙樓,顏兒顫顫搖頭,只覺得蝕骨的怕,慕容俊雖不是自己想嫁的,卻是自己非嫁不可的。若再生變數……顏兒不敢想,一會揪着喜幛,一會揪着喜帕,一會又揪着裙襟,直到手覆上錦囊,隱隱覺到母親的那絲暖意,患得患失的忐忑才緩了下來。
時間似凝滯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心絃緊繃,催得顏兒幾近渾噩入眠時,嗖的一陣風拂過,顏兒迷離地睜眼,方纔那雙深情款款的眸逼了過來,不,那眸眼不再是情意綿綿,卻是疑卻是冷。
心咯噔,顏兒張嘴想要喚他,可聲音尚未滑出喉,腕子一緊,身子已是猛地一晃,腳步虛懸。
噗通……腰磕在桌沿,生生一疼,半個身子撲上了喜案,雙手一拂,潔白喜帕揚起又飄落,顏兒驚恐地擡眸:“皇上,你……”
哐當……刀鞘砸落地磚,一柄玲瓏匕首,手柄處鑲着三色玉石,泛着迷離寒光。顏兒摁着喜案便要起身逃去,噗……腕子又是一緊,整個人都被他牢牢鉗住動彈不得,那刀鋒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那雙眸子越來越難解。
“啊……”顏兒死死閉眼,疼痛瞬即騰上了頭,發線處麻麻的盡是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