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總顯焦躁。承明殿,母子對坐品茗,卻各懷心事。
眼角餘光打量着殿門斜落的餘暉,苻堅凝着杯中淺青,眸光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哀家今日去過無塵軒,曼青她……很不好。”
指尖撥着杯沿,苻堅淺淺蘸了蘸,漠然地在桌案上寫下一個“休”字。
“堅兒,”苟太后皺了眉,“遣曼青搬離椒房殿,哀家是一句話都沒說。可你……好端端地寫什麼休書啊?你這不是要她的命嗎?又無真憑實據,念在結髮之情,不如網開一面吧?朝堂之上,後宮異動,終歸不是好事啊。”
冷幽幽地擡眸,苻堅定定地看着母親,直看得苟太后低下頭來:“母后,孤未下旨廢她,已是仁至義盡,既是顧念結髮之情,又是顧念社稷安穩。休書,不過我們倆之間的事。她若執意尋死覓活,鬧得滿城皆知,那也怪不得孤。孤不曾冤她半分。”
“堅兒……”
苻堅擡手一比,止住了母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講究剛柔並濟。許多事,孤心如明鏡,隱忍不發,不過念及情分罷了。萬事皆有度,若過了孤的度,孤絕不心慈手軟。”
瞧着兒子那張冷冰冰的臉,苟太后不由心虛,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杯抿了抿。這樣的兒子是陌生的,他像足了丈夫,俠骨柔腸,溫潤如玉,可這刻,偏又像足了自己,雷霆手腕,絕不容情。嚥了咽,苟太后到底懂得進退:“老來從子,哀家萬事聽陛下的。只是……”
“母舅一族,孤幾時都放在心上。”
苟太后些許難爲情地笑了笑,幽幽起身。
朝顏閣,靜悄悄,黑漆漆,仿若一座空殿。
“人呢?”
方和弓着腰,鼓着腮,爲難地搖頭:“去得遠,這會恐怕才入城。”
“他也在?”
“嗯……哦,不,他是後頭趕過去的,這怪不得娘娘。”方和盯着腳尖,好不惶恐。
“醫廬呢?”
“老樣子,娘娘倒不常去,倒是駙馬爺去得勤……”
雲龍門前,顏兒覆着小草的手,落了車:“有勞駙馬爺相送,這兒安全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替我向雅公主問好。”
領子胸襟汗津津地貼在身上,明曦額角掛着汗珠,卻沒什麼表情,微微點頭,便牽着馬扭頭離去。
行去幾丈,聽見宮門嘎吱大開,明曦驟然止步,回頭道:“念鄴寺不是娘娘該去的地方。娘娘若有心禮佛,倒可找阿雅,她在京郊置備了佛堂。”
殘月清冷,若隱若現。主僕二人甩開隨從老遠,一前一後地走着。
“公主,看來念鄴寺沒什麼古怪,倒是……駙馬爺……”
陡然止步,顏兒回望一眼,面露不虞。
“奴婢沒其他意思。今時不同往時,公主還是得……避忌着點。”小草蚊子嗡嗡一般,越來越細聲。
顏兒伸出手,揚着指頭在小草眼前晃了晃。
“劃傷的口子還疼嗎?瞧着只是破了皮,還好沒見紅。”小草一把握住主子的手,又緊張地招呼前後落得老遠的掌燈宮女。
顏兒微微搖頭,抽開手來,似暗歎一氣:“你不覺得那竹杯有些蹊蹺?你不覺得那小沙彌有些慌張?你不覺得淨空虔誠得過了?”
小草自然是搖頭。
“若念鄴寺真有古怪,那這道細細的口子就足以取我的性命。”顏兒噙着受傷的手指啜了啜,復又邁了開,“若果真如此,倒又是他救了我一命。可他未免救了我太多回。”顏兒邊思索邊叨叨,直到覺得身側空了,纔回過頭去。
小草拖着步子,狐疑地踱近一步,半晌,才嘀咕道:“公主,做奴婢的本不該多嘴。可是你……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些?”
“小心駛得萬年船。這世上……”顏兒自嘲一笑,瞟一眼壓得低低的黑雲,“我信的人到頭來……”牽起小草的手,顏兒莞爾,故作輕鬆:“我不信誰都好,總是信你。”
若不是黑雲蔽月,顏兒扭頭那刻,該瞧得見小草的臉色竟有多黑,那捉着衣襟的手竟有多抖。
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顏兒探頭朝殿裡瞧了瞧,卻也沒出聲,便默默地走了進去。方纔入院,便有宮人悄悄來稟,說是聖駕到了多時,顏兒雖談不上慌,多少卻有些心虛,宮裡的女子哪裡見深夜不歸的?便是普通人家的媳婦也容不得如此。
“陛下,臣妾回來得遲了,望陛下恕罪。”顏兒趁着宮女進殿掌燈的功夫,趕忙福禮告罪。
“奴才叩見娘娘。”
藉着波浪般燃起的宮燈,顏兒卻只瞧見方和恭恭敬敬地候在殿中央。
“陛下差奴才在此恭候娘娘,娘娘既平安回來了,那奴才便告退了。”方和麪朝着顏兒退出殿去,跨出門那刻,卻到底回了頭,“恕奴才僭越。奴才一直數星星數月亮,盼着娘娘早些嫁來。奴才想陛下該高興,可不想的是……”話未說完,方和暗歎一氣行了去。
不高興?不高興算得什麼?這世上慘事多了去了。顏兒覺得累,摁着涼榻就這麼輕飄飄地伏了上去。天天算計來算計去,如何能不累?從小沙彌手中接過竹杯,不留神劃了一下,便疑心怕是有人下毒,竟想到早年隨外公上山採藥,見着的那株見血封喉。再平常不過的一棵樹,卻有着奇毒無比的汁液,肌膚完好的人哪怕喝下去都安然無恙,帶着外傷的人卻一觸即死。
猛地晃了晃腦袋,顏兒坐了起來,腦海裡竟浮現琨華殿的他,再不承認都好,自己卻是越來越像他,每每遇上棘手的事,頭一個念頭竟是“若換做是他,他會如何?”這樣的日子,豈止是累?更是無盡的折磨,每時每刻背脊上都似挨着那日的廷杖。
孽種,不容於燕涼兩國的孽種,一世都見不得光的孽種……耳畔竟又響起暗涌的嘲諷,顏兒嗖地彈了起來,僵硬地拔下鬢上的朱釵,散落及腰的長髮,又掙脫礙事的錦履,蹭蹭朝裡屋踱去。
侍女們早摸清了主子的脾性,她如此中了巫蠱一般,便是該伺候沐浴了。一鑽入湯池,不足個把時辰,她必是不會起身的,泡那麼許久皮都該脫掉一層,今日竟不知又要耗多久。侍女們不動聲色地暗暗忙碌起來……
不管泡多久,拭乾水珠,披上錦袍那瞬,她便脫胎換骨,神采飛揚了。貴妃入宮不足一月,泡湯之風已席捲未央宮,便連京中貴婦名媛都紛紛效仿,只爲那傳說中的膚如凝脂。顏兒只覺好笑,自己哪裡是爲美顏,不過想洗滌……恥辱罷了。若是可以,真想抽開匕首,照着腕子一抹,效仿哪吒削骨還父,放幹最後一滴血,不,放得只剩母親的血……
譁……水聲一片,顏兒嗖地站了起來,宛若玲瓏有致的婉玉蒙着柔光輕紗,那般靜謐,靜得似一尊玉雕。
近侍慌亂地迎了上來,卻不知是遞帕,還是添水。
半晌,她一動不動,兩眼直勾勾地凝着前方,卻分明失了神色,頃刻,卻着了魔道般,跨出了浴盆,光着腳丫子,隨手扯過袍子草草裹在身上,便疾步繞過了屏風。
司馬復口口聲聲,乃晉國亡國之君司馬鄴所出。四十二年前,司馬鄴被迫投降匈奴漢趙,爲漢趙帝劉聰軟禁於京都平陽,改封懷平侯。可不足兩年,劉聰便把他殺了,終年不過十八歲,連葬處都不明。改朝換代,素來對亡國之君趕盡殺絕,斬草如何能不除根?軟禁的兩年,司馬鄴淪作雜役,劉聰狩獵,他引馬前驅,劉聰擺宴,他端茶倒水。連最起碼的尊嚴都保不住,如何保得住妻兒家小?一介奴僕,他何來妻,又何來子?
司馬復言他乃遺腹子。即便所言非虛……
嗞……顏兒狠一使勁,腰封勒得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卻尤是渾然不覺。腦海翻來覆去浮起一個大膽而荒謬的念頭,就像一個奄奄一息的餓殍,匍匐在黃土地上徒手挖着半天地瓜,隱約嗅到一絲瓜果的甘甜,便忘乎所以、迫不及待……顏兒一刻都不想等,一刻都不能等。對,問他,該問他。他的祖父苻洪四十七年前歸附匈奴漢趙,劉聰算是苻家的舊主,對苻洪甚爲賞識,甚至有意封他爲平遠將軍。司馬鄴的事,苻家的人不可能不清楚。
如是想着,顏兒已不知不覺出了殿,又出了院,更是等不及備輦,便心急火燎地趕往承明殿。聽梆子聲,已是亥時二刻,照理他該睡下了,顏兒已顧不得宮規戒律,更顧不得明早是否謗聲滿天,該見他,該問他。
黑漆漆的夜,秦國如此,燕國更是如此。慕容俊沒在黑幕裡,呆呆坐着,雙手撐着涼榻,掌心滑膩膩的全是汗,卻半點覺不到她的氣息。她似盛夏的一枚涼果,當季時,不覺有她,下季時,悵然若失。
移眸瞥一眼案几上的盈盈之玉,好一個君權天授,慕容俊笑了,笑弧透着一絲苦澀,伸手覆上這傳了數代的玉璽,呵……竟不過爾爾。掂在掌心,慕容俊又笑了,怎地竟似輕過手握那幅畫像?那個清晨,曾對她說,她是他今生最大的恥,最大的痛,卻還是忍了後頭那句,捫心自問,他讀不懂自己,究竟更願她是他的骨血,還是他的心脈。十幾年前的那身火紅,燃燼了一世的愛戀,她纔是他今生最長、最大的痛。撥開鳳冠珠簾,他以爲眼前的女子該是天賜的鎮痛劑,他以爲餘下的半生,不會再捧着一副畫像可憐兮兮地過活。可上天終是殘忍……
慕容俊掌起玉璽,捎了一眼,便又翼翼地用錦帕覆裹起來。當年她留書不辭而別,隨謝昊天西走涼州,他看到信時不過晌午,若策馬追去,落下的半日腳程輕而易舉便能趕上。可是……折着信箋納入衣袖,他便同此刻一般,任由時間分分秒秒地溜走,到底沒追上去,只因置身敵國,他的行蹤暴露不得,更因他的世子之位岌岌可危。
捧着玉璽,慕容俊幽幽闔目,夜闌人靜時問過自己千百回,若知失她,竟會如此痛,他可會不顧一切地追過去?痛不欲生時,他對自己說,必然會的,一定要的,哪怕慕容霸虎視眈眈,哪怕嫡妻舉足輕重。麻木不仁時,他又會對自己說,不要追,該走的終會走,人生憾事不差一樁半件。故而,他管不得她是不是他的骨血,皇權面前,不論是誰都擋不得道。何況血又不相融,留她有何用處?即便毫無血緣,她也做不得他的心脈,只因她是芯兒的女兒。
“小莫子,小莫子……”
“奴才在。”
慕容俊起了身,不耐地原地轉圈踱步,每每開口之時卻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