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她藏了一輩子的話,無處可訴。她有千言萬語想說。她知,這怕是她唯一可以開口的機會,不,是乞憐的機會。她走投無路,如外婆所說,她除了服軟,唯有服軟,可對面的人,可還是她的夫君?
膝蓋顫抖着,她默默地跪了下來。她微仰着頭,脖頸哽咽着,卻說不出話來。
他急急別過了臉,捂着額,臉色蒼白。
淚就在眼眶裡直打轉,她微仰着頭,硬生生地給倒了回去。半晌,她才緩緩地半張了嘴。
“說什麼都別說你愛孤。”他的聲在抖。他扭過頭,直直地看着她,瞬息間,眉宇便滌得平靜無波,連語氣都平靜無波,“誰是你的主子?”
淚轟地盈了眶,她方纔開口,本想說,她縱然什麼都是假的,唯獨對他都是真的。她想說,她含着黃連出世,這一世的苦都等着他救贖。可,她聞聲啞然。她就這麼直勾勾地看着他,任淚一滴滴滾落。臨了,她垂眸,不置可否地苦澀一笑。
他仰頭,微張着嘴,似有慍色,又似有話要說,卻生生嚥了回去。他撂下千千結,覆着膝蓋緊了緊,順了臉色:“慕容俊?念鄴寺?還是另有其人?”
她愕地擡眸,只見他活脫脫判官模樣。他是有備而來,他這廂與她風花雪月,另廂卻在暗暗查她。他既然查她,爲何不查個水落石出?爲何不查查她這十餘年是如何踮着腳尖、踩着刀刃過活的?爲何不查查她有多苦多難?他已然給她定了罪,她還有何好說?她哽了哽,顧不得拿帕子,捋着袖口抹了抹淚,摁着地磚起了身,近乎嘶啞地說:“命不由己,身不由己,我無話可說。”
她的身影堵着燭光,投映一抹黑影,正正籠住了他。他們就這麼對視着,對峙着。
最終,她敗下陣來,垂了瞼,落寞道:“永玉,我知,這怕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這……”臉色陣紅陣白,她嚥了咽,吃力道:“也是我最後一次求你。我不求五載,我只求五日。給我五日,好嗎?”
她的聲音又細又輕,苻堅聽着,面色到底起了波瀾。他起了身,踱近兩步,緩緩伸手拭了拭她眼角的淚痕,靜靜道:“好。”
她愕然,擡眸看着他,卻沒有喜,唯有悲。
“孤給你兩條路。”苻堅縮回手,深吸一氣,定定地看着她,“其一,孤給你五日,海闊任鳥飛,各路關卡均不設防。可……”話鋒一轉,他微斂眸光:“五日後,你我再無瓜葛,若是他日你再落在秦國之手,孤——”他稍稍別了目,眸光微顫:“不會再留情面。”
他的語氣生冷,落在顏兒耳中卻滾燙。生路,他予她生路,這可是愛?心底泛起一絲苦澀的甜蜜,她想笑,卻哭了,淚潺潺滑了滿面。
“其二……”他轉了身,坐回了榻。脣角微嚅,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臨了,終是凝着她開了口:“棄暗投明,換個主子。一字不落地把你的前世交代清楚,把今生一日不落地交給孤,寸步不離未央宮。孤饒你不死。”
他的語氣冰冷,決絕得擲地有聲,聽着更有幾分狠戾。可,這無疑還是條生路。倘若這還不是愛,那世上還有什麼是?
他在淚湖裡搖曳,虛無得似大漠的海市蜃樓,她中了魔道般只想把這虛無摟在懷裡。她碎着步子,一步一步,淚順着下巴,一滴一滴。近了,視線模糊到她都看不清他的臉,只依稀瞧見朦朦朧朧的輪廓。她顫顫地伸手,撫上了他的眉。她忽然有了幻覺,幻覺她似得了整個世界。她哭得不能自已,哽咽着卻似含着笑。忽的,腰肢一緊,她被拉拽着撲在了他的懷裡。
吻,攻城掠地,比那夜的暴虐更恣意。
他糾纏着她的舌,直把糾集於心的隱忍、暴怒、焦慮和痛楚悉數倒將了出來。她的溫純是世上最好的麻醉散,他不想清醒,此刻,須臾的清醒都似枷鎖掐着他的喉,叫他喘不過氣。她踏入這道門時,他分明只給她留了一條路,分道揚鑣的路。可,她一句“命不由己”便驅得他昧着理智,竟想替她改命。
這個女人幾個月前還在對別的男人說遠走高飛、浪跡天涯。這個女人幾十天前還在夢裡唸叨着別的名字。這個女人看似愚不可及,竟似無所不能,哄得嗜殺如命的苻生視她如眼,哄得陰狠腹黑的慕容俊認她爲女,還哄得自己……她當初隻身入宮,換出一府質子,哄得他以爲她愛他如命。實則,未央宮是她的使命,她怕不過是爲履職才鋌而走險,再捎帶着送他個順水人情。
她招惹他,糾纏他,是出於情?腦海竟是苦澀的冷笑。誰是未央宮的主子,誰就是她的男人。他亦蓄養細作,其中不乏蛇蠍美人。細作可有半句真話?他怕真是薰了心,纔信了她。
腦子亂糟糟,腦殼裂開般疼,他緊箍着她,恨不得揉碎了她,掰開她的心瞧個真切,那兒當真有他?那兒當真有情?他不是世人稱道的仁人君子,爲了江山皇位,他狠得下心腸,掀得起腥風血雨。他摟着她,心底忽地泛起一絲懼怕,這懼怕嗖地蔓延,攀纏了心扉。他怕自己會忽地清醒,忽地拔下壁上佩劍,忽地插進她的胸膛。好在,她並未予他間隙清醒……
顏兒只覺心口決了個窟窿,空洞洞的,吞噬萬物般對着她張牙舞爪。她只望填滿這個窟窿。他是這世上唯一能*心扉的人。她勾着他的頸,攀纏着他,迴應着他。他有多恣意,她便有多柔情。她從不曾真正相信他的愛戀,唯獨此刻,她徹徹底底地信了,信得幸福滿滿。即便明天即將殞命,她亦覺死得其所一般。
癡纏愛戀,朦朧了灼目的燭光,拂落了案几的棋笥,絆倒了牆角的青銅,扯碎了珠簾的亮珠,漾起了帳幬的絛穗……
夜幕綴着點點繁星,卻並無太多亮光。靜謐山腳的破敗茅舍,兩個黑衣人拖拽着一個麻袋矇頭的男子甩進屋子,哐當便掩上了木門。
麻袋一甩,火光耀眼,明曦不由彆着頭,眯了眯眼。
“逆子!”司馬復卸了矇頭的黑巾,一雙眸子泛着嗜血的赤紅。額角的青筋一突一突,他抑着嗓音卻是沉悶地低吼:“明知身份暴露,你竟瞞着我!我幾十年的苦心經營全毀了!若非我機警,看出了香爐的破綻,倘若我還留在念鄴山,便唯有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爲了個下賤的白虜,你背祖忘宗!你……你……”
明曦跪在地上,旋了旋麻繩捆着的雙手,眸子空洞無光,一語不發。
“念鄴山被秦兵圍了個水泄不通,你人在京師居然一無所知。窩在佛堂,你妄想涅盤成仙不成?混賬東西!若非我及時派人虜你出京,你還保得住命?啊?”
“這命,我原就想舍了。”明曦蹭着膝蓋挪了挪,偏坐了起來。
“你——”司馬復卸了淨空的那副皮囊,而下又火冒三丈,瞧着真真似足了鬼煞。他戳着指,到底沒戳上兒子的腦門,卻是氣得仰頭直喘。半晌,他狂笑:“好個捨命!你舍了爹孃,舍了祖宗,全爲了個下賤的白虜。我就叫你好好看看,那白虜的心是紅是白還是黑!”說罷,他疾邁幾步,便要出屋。
明曦驚恐,臉色唰地慘白,跪着撲擋在鬼煞身前:“我說過,你若殺她,便踩着我的屍體過去。”
司馬復眉宇泛黑,揪起兒子的領口提拽着,狠戾道:“莫以爲,沒了你,我司馬家就會斷嗣!”
“我要娶她!”明曦漲紅着臉,迎着父親的眸子,吼道,“你說過,苻雅只是棋子,要爲我另覓正妻,傳宗接代。我唯她不娶!你不能殺她!”
“呵呵……”司馬復鬆了手,搖頭冷笑,“娶她?娶個白虜?”他面色一沉,狠狠道:“莫說她與我司馬家有仇,即便無仇……哪怕是斷嗣,我也容不得胡蠻子的血玷污皇室正統。你趁早死了這條心!”他哐當甩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