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閣,人去樓空。遠遠望着,已是萬分清冷。
腳下的積雪嘎吱嘎吱,顏兒由牛嬤嬤攙着深一腳前一腳地邁入了院門。
只想回曾經的家看看,顏兒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地求牛嬤嬤安排。她原是不曾指望她會肯,卻不料她竟然應了。感激地看一眼身側,她悄聲說了句“謝謝”。
牛嬤嬤依舊冷着張臉:“天寒地凍,當真瞧一眼就得走。這院子可不是娘娘的了。”
她說話永遠這般不中聽。顏兒接連兩日近乎顆米未進,下輦這一路走得實在有些吃力。穿過圓月門,她環顧四下,雖則從未見過這院落的雪景,卻瞧得出這兒並未荒廢掉,反而是精心打理的樣子。
再望一眼,那排窗櫺竟幽幽地泛着燭光,顏兒揉了揉眼,誤以爲是錯覺。
牛嬤嬤也有些吃驚,皺了眉:“既有人,娘娘不如回去吧。”
老嬤嬤的口氣永遠說一不二的樣子。每逢佳節倍思親,說得一點兒都不假。尤是經歷了過去兩天的折磨,顏兒太想家,太想他了。她沒顧老嬤嬤的阻攔,甩開她的手,執拗地往那燭光踱去。
“你——”牛嬤嬤動了氣,伸手便要拽她,卻猛地止了住,只得悻悻地隨了上去。
推開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門,顏兒原料想,不過是幾個守宮的小太監在窩着炭火吃圓子,卻不曾想……
屋外寒氣料峭,屋裡暖意烘烘,這一寒一暖,直逼得雙眸刺刺地紅了。顏兒僵在門口,清冷憔悴的眉間簇起一抹悽悽的鬱雲。
苻堅原已打算要走,方纔行到門邊,門卻開了,還始料不及地撞見了……故人。
這眼對視,何其繾綣,又何其哀慼?絲絲縷縷的憂愁,綿綿軟軟的情絲,纏得二人禁不住動容。
“咳咳……”方和一聲乾咳。
苻堅驟地斂了眸。
視線一瞬似失了倚靠,顏兒慌亂地福了福:“奴……陛下萬福”。她本該道一句“奴婢請陛下安”,臨了,實在說不出口。她漲紅着臉,呼呼的北風直灌進來,吹得她的披風咕咕直抖。
“平身。”苻堅無外乎是淡漠。迎面寒風刺面,他瞟一眼她,到底不忍:“外頭風大,進來說話吧。”
“謝陛下。”
牛嬤嬤和方和候在外室。這二人入了琴室。苻堅坐着,顏兒站着。
“你有孕在身,坐吧。”苻堅指指對坐。如今對她示一丁點的好,他都得爲自己找個理由。心底泛起一絲苦笑,他有些不自在地正了正身子。
他的疏離,不肖看,顏兒也能感覺得到。她瞟一眼坐榻,到底沒踱過去:“奴……奴婢坐了整日了,無礙的。”這樣的自稱,叫她愈發紅了臉,臉蛋蹭着披風的絨帽怯弱地躲了躲。
曾經的屋子,這樣的對話。苻堅心裡極不是滋味:“你怎麼來了?”
“我……奴……”
眉心突了突,苻堅比比手,止住了她:“罷了,孤原也有話對你說。既然碰巧了,倒也好。”
什麼話?顏兒擡眸。目光觸及那張微醺的臉,夾着淡漠與些許混沌,她只覺心慌。她怕,怕得淚光都泛了出來。
餘光瞥見她的表情,苻堅愈發蹙眉,指節扣了扣案几。他很是有些爲難,嚅嚅脣角,到底還是開了口:“孩子該是七月出世吧?”
顏兒偏了偏頭,探究地看着他,心底愈發慌懼。
苻堅擡了眸,迎上她的目光,淡淡道:“孤和皇后商量好了。孩子出世,勿論男女,都養在椒房殿。”
咔——院落裡,也不知那棵枝椏不堪積雪,竟怕是斷了。
斷了的是心頭那根弦,顏兒直直地望着他,一眨不眨,淚就如那枝椏上震落的碎雪落了滿面。“你不想認他?”她只覺整個世界都在抖。
淡漠褪了去,苻堅極不自然地繃了繃臉,平淡了語氣:“他是孤的孩子,孤如何會不認他?養在椒房殿,嫡出……對孩子也好。”
他不是不認她腹中的孩子,他不認的是她。顏兒垂了瞼,脣角微微搐了搐,卻開不得口。失了言語,失了心緒,她此刻才曉得,即便那晨曦不是孽障,也不會是她的救贖。她不曾料到,他竟這般鐵了心,他分明愛她啊,卻如何這般狠得下心?
眼前站着個痛失愛子的女子,心頭又涌起那種感覺,苻堅只覺她似這世上最可憐的女子,脆弱得似掛在枝上的冰露,稍不留心的觸碰都可能叫她碎入塵埃裡。
“母子連心,孤懂。你可以去椒房殿看他。每月一次。”
這樣的憐憫無異於在滴血的心頭撒了把鹽。顏兒盯着沒在披風裡若隱若現的腳尖,目光匯作悽悽漂浮的清冷一點。心底暗涌千萬句殘忍的嘲諷,她苦笑。淚掛了滿面,她卻真切地在笑。雙手捧着臉拂了拂,她深吸一氣,黯然地福了福,默默地轉身離去。她自始至終再未擡起那雙淒冷的眸。
她這算什麼?同意了?苻堅盯着那個拂簾離去的背影。忽的,他恍然,今時今日,容不得她同不同意。是以,她纔沒說半個不字。琴室一瞬又空蕩蕩的,他的心也是空蕩蕩的。她的淚似悉數都灑在了他的心頭,澀澀的,叫他氣促胸悶。
聽見外室房門響了,苻堅起了身,不自覺地環顧四下。陡然,心底暗悔,他不該在這兒對她說這些,更不該選今夜。他捶了捶額,在除夕夜,他們曾經的家,告訴她七個月後即將骨肉分離,這是何等殘忍?他只覺心虛和愧疚。他亦只覺不解。萬事皆留一線是他的處事原則。可爲何輪到她,他便亂了方寸,竟做出這等有失風度的事來?雖則是遲早的事,可……
“陛下,皇后娘娘那兒已在給小皇子置備屋子了。太后娘娘也送去了早前在雍州挨家挨戶求的百家被。說開了,也好。”
近侍分明在寬慰自己,可苻堅聽着愈發難耐。他一拂手,默默地出了朝顏閣。
大年初一,天還未明。
顏兒已驚醒多時。亦或是她壓根就沒睡。 шшш¸ ttκan¸ co
顏兒佝着頭,吻了吻紫檀木。“娘,要不要留下他?”她問,牙齒不自覺地咬了上去,吱吱細響似啃在心頭一般。
餘下的日子,莫過於日出日落,留與不留。
耗到正月初八,那夜特別黑,守在外間的牛嬤嬤歇了下去。顏兒掀開錦衾,躡手躡腳地下了榻。她都沒趿鞋,便光着腳輕輕地貓去了櫥櫃。翻出一小匹白布,那原是她想親手給孩子縫尿布用的。她默默地撫了撫,腕子繞着布匹,環了兩圈。
嗞——剪子鉸斷布匹,分明是細得聽不見的聲音,顏兒卻覺那是心口撕裂的聲音。擱回布匹,又掩好櫃門,她輕輕地回了榻。
虛無地倚着榻,她仰頭,嗓子一哽一哽,默默抽泣。良久,她才解下繞在腕上的白布。瞥一眼裡側的紫檀木,她喃喃:“娘,他不該留。他是個孽障,不該留。”她哽住,生生咽回了下半句。即便她不忍心親手扼死自己的血脈,這個宮也容不得他。他不在自己身邊,說不準哪天就因頭髮不像承明殿的那個人被活活打死。她沒半點理由留他。她本就不想留他,這麼個孽障!
一圈一圈,白布纏上了平坦的腹,她甚至沒低眸瞧一眼,就雙手一緊,狠狠地拉了下去。揪心的疼,她分不清是腰疼還是心疼,亦或是全身都疼。
孽障!留不得!她於心底默默喃喃,掌心的力道便又添了幾分。蒼白的靨繃得通紅,頃刻,又褪得煞白。她死死地咬住下嘴脣,悶着不出聲。她只覺窒息。
悽悽地望着母親,她淚流滿面,“娘,若不是爲了你,我只想把這三尺白綾直接懸在樑上,那樣,就不會疼得如此撕心裂肺。”
天亮了,牛嬤嬤來叫起,半晌不見顏兒起身,便踱了過來。她着實嚇了一跳,只見她臉色蒼白,虛脫般伏在榻上。她趕忙覆了覆她的額,不燙,卻是發涼。
“娘娘,您還好吧?”
顏兒動也沒動,眼皮耷拉着,眸子空洞洞地盯着睡榻裡頭。
“就差一點點力道,我爲何那般沒用?就是下不了手。娘,怎麼辦?”她死死地睜着眸,淚在眼眶裡直打轉,手揪着錦衾不住地輕顫。
牛嬤嬤睨了一眼,也沒說話,便默默地走開了。除夕那夜的話,老婆子自是聽見了的。她只道顏兒心傷的全是那場註定的骨肉分離。
承明殿的夜,滿心都是糾結。
“她……很不好?”劍眉眉梢微勾,看似鋒利利的,脣角卻是緊抿,繃着不易察覺的隱忍。
“很不好。”牛嬤嬤淡淡的。
宮道又冷又暗,竟連宮燈都未點,龍輦幽幽地從承明殿一路往北。
方和骨碌着眼珠子,賊賊地往前頭打量。只見得依稀一點亮光,他長舒一氣般露出一絲狡黠笑意。
“母后?”棉簾子被挑開那刻,苻堅驚愕地擡了眸,頃刻,面色沉了下去。
苟太后攏了攏披風,拂了拂手。宮人們靜悄悄地貓了走。
“母后這是做什麼?”苻堅不悅地出了輦。
“沒事,陛下既睡不着,哀家便陪陛下散散步。”苟太后踱近一步,扭頭望一眼北邊,搖頭道,“不過這道選得不好。成帝便是往昭陽殿去得太勤了,才讓飛燕合德兩姐妹禍害了江山。哀家當日要移她來這兒,就是想提醒陛下。那個女子是禍水,陛下——”
“孤自有分寸。”苻堅打斷了母親的話,貼近一步,動了氣,“成帝何許人?母后竟拿他與孤相提並論?”
苟太后自覺失言,滿臉尷尬:“哀家不是那個意思。”她柔了柔聲線,苦口婆心:“你是哀家的孩子,哀家萬事都是爲你好。那個女子,哀家明知她是細作,也容了她,便是看着兒子的份上。”
眉結突了突,苻堅定定地看着母親:“母后,這是威脅兒子嗎?”
“老來從子,哀家一個老婆子哪裡……敢?”苟太后幽幽一笑,“只是,陛下趕去洛州前,應下哀家的事,切莫食言纔是。”
苻堅一動不動地望着母親,眸子漸漸沉了下去。
“柳嬤嬤老了,忘性大,哀家叮嚀的,轉個身便忘了個乾淨。即便哀家通情達理,既往不咎,朝臣族親恐怕……容不得她。”
“她是孤的孩子的母親!您的孫兒的母親!”
“她不配!若不是陛下鐵了心要保她,哀家能容得下她?哀家若不是念在兒子的份上,哀家能眼睜睜地看着陛下爲了這麼個下賤女子,一路從長安追去陝縣?哀家甚至幫着她瞞天過海,騙了全天下!哀家這是爲了誰?”
苻堅的臉煞白:“母親,兒子不是怕了您。”
“啓程前,陛下在壽安殿是如何應下哀家的?陛下是自欺,還是欺哀家?區區三個月,陛下就改了心意?她不過是害喜,胃口不好,牛嬤嬤不過說了句‘很不好’,陛下便沉不住氣了。”苟太后動了氣,近乎歇斯底里,“倘若如此,不管陛下怨不怨哀家這個母親。哀家也保不得她一世平安!”
“那母后就動她試試。”冷厲地甩下這句,苻堅定定地望一眼母親,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