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女小心翼翼地繞着紗布解了下來。“娘娘,這兒還疼嗎?”她撫着後腦勺的傷口,輕問。
榻上,蒼白的靨,比天山雪蓮更孤冷。沒有言語,便連搖頭都是細微的。
醫女顯已習以爲常,恭順地退了一步:“娘娘的傷,大好了。”
那冰潭一般的眸,稍許融了融……
“娘娘放心。奴婢這就捎信芸公主。”養傷近一月,牛嬤嬤頭一回見這女子眼波流盼,竟是分外歡喜。
顏兒默默點頭。“告訴嫂嫂,明日一早,我便去。”她極不放心地囑咐。
“唉——”牛嬤嬤點頭,急衝衝地出門張羅。待她復回內室時,着實嚇了一跳,榻上竟無人。焦急地瞥向佛龕,她長舒一氣,只見那女子跪在蒲團上,目不轉睛地凝着佛像落淚。她似已習以爲常。便是那女子夜裡把佛像後頭的紫檀木掏出來,摟在懷裡入眠,她亦不過斜睨一眼罷了。那女子瘋也瘋過了,鬧也鬧過了,卻偏是沒掙得主上一絲半點的憐憫,也該消停了。
五月俗稱毒月,更有九毒日一說,飲雄黃、插艾草是從軒轅黃帝那會沿襲下來的舊俗。清晨的雲龍門,縈繞在濃郁的艾草藥香裡,竟似詭異過七月鬼節。
崆——宮門大開,一襲白裙緩緩地飄了出來,似從天而降的一縷孤清冷光,叫這宮門愈顯詭異。
“娘娘……”
顏兒幾乎是凝着足尖踱步的,哪裡聽得見嬤嬤近乎悄聲的提點?袖口吃緊,她才幽幽地移了移眸。
牛嬤嬤睃向譙樓上頭,手指亦戳着向上指了指。
顏兒擡眸,譙樓上的那片玄黃,映着朝陽似熱焰般耀目。冰冷的眸被灼了傷,目光不曾片刻停頓,她垂了瞼,步子僵了,便連懷裡的包袱都險些驚落。片刻,她微微頷首,漠然地福了福,便緊着碎步鑽進了馬車裡。
譙樓上,那玄黃一動不動,似插在屋樑下的一片艾葉。方和卻從眼角的餘光裡瞥見身側的堅冰似不經意間融了一角。
芸公主府,小娃娃蹦蹦噠噠,咿咿呀呀。
顏兒瞟上一眼,卻是頓了半晌纔回眸。她撫着斑白的鬢髮,捻着玉梳颳了刮,眉梢眼尾既尷尬又落寞。
“會有的。”孫夫人仰頭望着外孫女兒,擡手撫了撫那張清冷的臉,“瘦咯,該好生養養,胖一些纔好生養。”
顏兒強擠一絲笑意,竭力振了振。雙手撫着兩邊髮鬢,她扶正了老夫人的臉,對着銅鏡,柔聲道:“單環髻落落大方,襯您。”
孫夫人慈祥地笑了笑:“是虧得你手藝好。”
“外婆,對不起,”顏兒稍稍俯身,順勢環着老夫人的頸摟在了懷裡。她垂眸,閃着淚花兒:“我應過您,日日都爲您梳頭,可這麼些年……也沒梳過幾回。”
“傻孩子。”孫夫人動容,帶着哭腔笑嗔。
“喲……這可是喜極而泣啊?”苻芸風風火火地走了過來,笑着圓場,卻是湊近顏兒耳語,“融哥哥到了。”
“你放心,牛嬤嬤叫我給鎖了起來。僕人也全使喚開了。我和晴兒嫂嫂就在外頭。”苻芸覆着顏兒的手,朝裡間努了努嘴,“你長話短說,切莫耽擱太久。”
“謝謝。”顏兒顧不得懷裡的包袱,抱着嫂嫂噙淚道謝。
“你我還需客套?”苻芸佯嗔,到底動容,更有幾分詫異。短短時日,懷裡的女子竟似變了個人。
內室書齋,佈置得清雅。苻融倚在桌案前,悠然地把玩着一枚鎮紙。
“陽平公。”
清冷的聲音,既熟悉又陌生,苻融擡眸,訝然。眼前的女子,美則美矣,卻與舊年陝縣時候判若兩人,周身散發着一股深宮女子獨有的幽怨清冷。他蹙眉,踱了過來:“娘娘請上座。”
“不敢,陽平公上座。”顏兒退了一步,恭順地讓了讓。
苻融愈發詫異,幾許納悶地落了座。
隔案而坐,一個迷惘地凝着前頭,一個侷促地凝着足尖,竟是半晌無語。
“聽說夫人添了喜,恭喜。”
“謝謝。”
不痛不癢的寒暄,一個愈發迷惘,一個愈發侷促。
噔——藏青包袱擱上了案几,顏兒攥着包袱口緊了緊:“我請嫂嫂相邀,是……有一事相求。”
她的聲音很細,似夏末的蚊子嗡嗡。苻融竟覺心口被冷不丁叮了一口。“說相求,是折煞臣弟了,嫂嫂儘管吩咐。”他特意改了口。
“我所求之事,不爲非作歹,亦不……喪風敗俗。”顏兒說得小心翼翼,侷促吃力。她蹭地起了身,噗通跪了下去。她低埋着頭,雙手攥得衣襟起了兩團褶子:“求你先應下,否則我說不出口。”
苻融驚得彈了起來。他俯身想要攙她,只覺失禮,便抽了回來。“娘娘,您這是做什麼?您先起來再說。”
“求你的不是貴妃娘娘。求你的人是……我。”顏兒擡了頭,淚眸盈盈,“你曾說過……覺得有愧於我,如今,我向你討個人情,你可願幫我?”
這雙水潤的眸竟有七八分似譙樓上的人,便連苦悶蹙眉的神色都像。顏兒有些恍惚,羞愧地低了頭。
“好。”苻融應了,卻很有幾分無力無奈。
再隔案對坐時,顏兒已拭乾眼角,靜如止水,竟似在講訴他人的故事:“我不是顏顏,我叫杞桑……”從齊雲山到鄴宮村,從月影宮到未央宮……顏兒從不曾料想,靜靜地坐在對坐,聽她傾訴前塵往事的竟會是他,更不曾料想,自己竟沒落一滴淚。
除了陝縣和榆樹下的匣子,她死都不願吐露的隱衷。她抖落了一生的凡塵,忽覺一絲釋然。
苻融如墜雲霧一般木然。雖已然猜到了幾分,可他從不曾料想,她竟會向自己坦陳。清冷的話落音許久,他才緩過神,癡癡地凝着眼前的女子。那目光是他自己都不曾料想的憐惜與哀憫。
“我……能爲你做什麼?”半晌,他才如是問。話從口出那刻,他隱隱覺得心口竟有些疼。
顏兒擡手解開領口,掏出一枚玉佩。她低眸,嘶……扯了下來,遞了過去。
掌心的玉佩尚帶着絲絲縷縷清潤的體溫,苻融臉微微一紅,慌亂地擱在了案上。
“這是信物。求你親自帶着玉佩去趟淝水,找我的舅舅,謝昊天。”顏兒捧着包袱輕輕推了推,“求你……把我娘……送到舅舅手裡。”
苻融雷擊般扭過了頭,驚疑地盯着蒼白悽清的靨:“你……”
“紫檀木箱裡,我給舅舅留了信。他見信自會知曉。”清冷的眸,騰起一縷輕霧,顏兒急忙抽回手,別過臉,不敢再看母親,“娘……比我的性命還重要。如今託付給你,你的大恩大德,我銘記於心。”
濃密的睫,長而卷,黯然垂瞼那刻,扯碎一串晶瑩……
苻融不忍地移了眸。“你放心,我既應下了,定然不負所托。可……”他回了眸,“陛下……比我更值得託付。”
那半面清冷的臉,悽婉地勾起一絲靜謐笑意,不喜不悲,無苦無甜。“他生活得很好,我不想打擾他。”
苻融蹙了眉:“輕言放棄,不似你的性格。你的身世……怨不得你。你若坦陳,陛下會諒解你。你何不等到那日,與陛下一起把令堂送去淝水安葬?”
“舅舅等了一輩子,怕是等不及了。”顏兒落寞地垂了眸,避重就輕。她深吸一氣,微微扭過頭:“一個細作的話,誰會信?你是個好人。”
苻融尷尬地正了正身子。他方纔驚覺,自己竟對她的話深信不疑。
顏兒起了身,福了福:“多謝。我該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