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真真不假。一晃竟已半年有餘。
東山,與世隔絕,桑園,更是生人勿擾。日子雖則清冷,卻勝在寧靜。尤是數月前,一隻被陷阱誤傷的小兔子驚惶地逃入桑園,倒予這寂靜院落添了些許靈氣。
“夫人,白墩兒的傷都好了,您怎地還要採藥?”牛嬤嬤不情不願地摟起竹揹簍,挎在主子肩上。
“難不成爲了那個惡女人?”牛嬤嬤皺了眉。她口中的惡女人,正是半身不遂的若海。“哎,她半點不識好人心。您管她作甚?她三天兩頭撞牆,折騰得渾身是傷,您救得了她幾時?”
杞桑蹲下身子,撫了撫地上的那團白,似自顧自道:“白墩兒太瘦了,想是被獵人嚇的,還是怕生人。”
牛嬤嬤便笑了,自打來了這隻兔子,主子的話也多了:“夫人放心,奴婢好生餵養着,入了冬,保準它胖墩墩的。只是……”她瞧一眼陰沉沉的天:“瞧這天,怕是不會放晴,不如改日再去採藥吧。”
“外公說,救死扶傷,醫者本心。”杞桑起了身,算是迴應了老嬤嬤方纔的話。若海尋死覓活,旁人或是不懂,可她卻懂。一個女人,老公死了,兒子亡了,活在這世上還有何意義?她自己何嘗不是如此,渾渾噩噩地苟活,都不知活來作甚?全然就爲了他那句話?
她垂眸暗歎,明眸清冷:“贈醫施藥,我便還有些用處,總好過躲在這深山老林裡,坐看雲起雲落。我想好了,山下村落,正好缺個大夫,我若分文不取,總該有人願意請我吧?”她懇切地瞧着老嬤嬤,眼神盡是期許。
牛嬤嬤愣愣地點了點頭。
她便難得地清冷一笑:“入秋,傷寒的病患見多,藥得多備點兒。放心,有雜役隨着,我丟不了。”
牛嬤嬤杵在院門口,一等便是一日。眼瞅着日落西山了,竟還不見人歸。她有些按捺不住了,主子從不曾如此,莫不是出了事?正當她急衝衝地奔出院,想去半山腰找謝家守山的家僕時,卻遠遠瞧見小雜役的身影,其後還隨着……
“夫人怎麼了?你怎麼隨意叫個陌生男人揹着夫人呢?沒規沒矩!”牛嬤嬤發起火來,着實駭人,直唬得小雜役支支吾吾啞了聲。她伸手便要奪過男人肩上的主子。
“唉……公主受驚昏厥,有老奴照看便可。”莫公公一個箭步躲過,掂了掂肩頭,饒過老嬤嬤徑直行入院去。
見來人竟是個老太監,牛嬤嬤唯是狐疑,倒懶於阻攔了。
待主子醒來,已是入夜時分。
莫公公捧着個烏青包袱,跪着挪近:“皇上病重時,一直牽掛着公主。命奴才四處打探,皇上不信公主沒了,皇上果真是料事如神。”
凝滯的眸,淚盈盈,空洞洞的,杞桑別過了臉。頭先聽得慕容俊駕崩的消息,她竟不支地厥了過去。那人分明不是她的父,待她亦不過爾爾,她不知爲何心竟會刀絞般疼。她拭了拭淚:“燕皇與我,並無父女情分。他差你來,絕非報喪吧?”
莫公公抹了把淚,捧着包袱呈了過去:“皇上駕崩前日,叮囑奴才一定要找到公主,把這個……交給公主。”
牛嬤嬤接過包袱,呈給了主子。
捧着包袱在懷,杞桑漠然。緊了緊包袱口,她咬着脣:“你不說,我也知,他此番爲何。我娘……”她哽住,偏過了頭:“莫說我不願意,即便……可足渾皇后哪裡容得我娘入龍城,與他合葬?”淚決堤,她一手摳住竹几邊緣:“不可能了。”
“能!”莫公公猛地擡眸,淚流了滿面,“公主,您瞧瞧皇上給您的東西,您會回心轉意的。”他慟哭:“皇上唯一的遺願,便是與夫人合葬。太子……不,新皇應了,只要公主點頭,夫人便入得龍城。”
顫顫地剝開包袱,啪嗒……啪嗒……淚如秋雨打萍一般淅瀝瀝地落在了花梨木靈牌上。“故先考慕容俊之位”……字字刺眼,杞桑驀地掀着包袱裹了起來。她逃也般把靈牌擱在了桌上,生生避退了數步。
“先考?他如此,便算是認我了?”杞桑哭着,卻在冷笑,“動之以情,他以爲如此,我便會把母親無名無分地送去?”她篤定地搖頭:“不會!我不會!”她轉身便走。
“公主,”莫公公一把捧過靈牌,挪跪着撲伏在她身前,“求您,再瞧一眼。公主!”老太監痛哭流涕,仰着頭,捧着靈牌又送了送。
掌心甸甸的,靈牌比想象的重得多。杞桑木然地捧着,周身輕搐起來。
“公主,您再瞧瞧。皇上說,區區一塊石頭,並非他一世所求。他不稀罕了。”
杞桑狐疑地凝着靈牌。目光滑至靈牌底座,她只覺周身一凜,指尖翼翼地摳開底座。全身的血液轟地上了頭,她驚愕地垂眸,直直地逼視着痛哭的老太監。
莫公公一個勁點頭:“皇上說,這是他的誠意。”
靜如止水的避世生活,因老太監的到來,掀起一暈漣漪。可,亦不過須臾而已。杞桑並未如亡者料想那般回心轉意。幾次三番遣老太監走,可這不速之客鐵了心,賴了下來。他只道故主遺願,吩咐他好生照料公主,公主若不予收留,他便唯有一死。杞桑拗不過他。老太監便接了小雜役的班兒,當起藥童來。
杞桑心底知曉,老太監心繫故主,固然是奉命伺候自己,亦是伺機要圓了故主“死則同穴”的遺願。慕容俊的靈牌自是見不得光,故人一場,她只好把他安置在佛龕後頭的暗隔裡。離母親那般近,她想,他在天有靈,亦當老懷安慰。
於是,每每對着佛龕拈香叩拜時,她總暗自唏噓,世間的癡男怨女爲何非得到了山窮水盡之時,才懂得人之本心?非是她不近人情,且不論亡母意願如何,可足渾皇后的性情,容不得她把母親送去龍城。十歲小兒的承諾,她苦笑,慕容俊彌留之際該是何等迷惘無助?竟迫着十歲的孩子賭咒發誓,圓他的遺願?她又覺幽幽心疼,對他殘存的一絲怨懟亦隨着清香縹緲而逝。
世人皆道君王之愛,何其薄涼。又有何人知曉,再冷厲,再陰狠,君王亦不過是個男人而已。窮其一生,走到生命的終點,他們與萬千販夫走卒一樣,心裡總存了個念念不忘的名字。她想,母親悽苦一世,唯一的一絲甜蜜或許便源於這虛無的“念念不忘”。
千里之外的他,可會對自己念念不忘?
她搖頭,急急拉回了思緒。他們不可能了。她欺瞞他,揹着他改嫁他人,雖未失身卻犯了最難以饒恕的罪過,親手扼死了他們的孩子……這樣的自己,有何顏面面對他?她默然地挎上竹揹簍,攙着登山杖,領着莫公公隱沒在深林幽徑裡,開始又一天的苦行。
自此,這桑園,人便齊了。一個冰美人,一對老宮人,一隻瘦兔子,一個階下囚……呵,日復一日,怪異地過活……
薄冰凝了雍水,清晨瀰漫着冰冷濃霧。承明殿,烘得暖暖的,殿宇的主人卻是冰雕一般杵在窗櫺前。窗子大開,朔風鼓鼓地灌了進來,直掀得錦緞棉簾呼啦啦作響、玄黃龍袍被風吹得鼓鼓囊囊,那脊樑卻直得玉山一般挺拔,凜凜皇者之氣夾着幽幽深冬之寒,孤冷而肅然。
苻融滿臉歉意,低埋着頭,聲音亦低到了地縫裡:“臣弟……有負陛下所託,沒能接回娘娘。”
“除夕團圓,看來不成了。孤不曾與她共度過一個除夕。那年冬,分明可以的。孤卻硬生生……”低沉的聲隱沒在汩汩風聲裡,別樣淒冷,“若是那年除夕,孤陪在她身邊,我們的孩子該一歲多了。”
“哥,那不是您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