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在宮宇後面的一處畫廊旁,望着早已空蕩蕩的星君殿,思忖了許久,忽然聽見身後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我遲滯了片刻一回頭,卻發現方纔聽腳步聲還有些距離的來者此時正在我身後,此時正端詳着我。
這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子,一雙丹鳳眼黑白分明,柳葉眉彎彎,彷彿天生就含着笑意,而抿着的脣讓這張臉平添了不怒自威的氣勢,長髮半束,右鬢幾縷髮絲垂在肩頭,卻不顯凌亂,一身黛藍清灰衫衣,懷中還抱着一隻緊閉雙目的小狐狸。
我一眼就認出那隻剛剛在天門混亂中逃脫的小狐狸,看樣子它受了傷,想是這位仙友好心出手相救。
“多謝仙友出手搭救這個小傢伙。”我起身向他行了一個拱手禮,他卻搖了搖頭。
“我剛剛路過天門,見你們吵嚷,這個小東西就朝着我跑過來了,我見他腿上有傷,便將它抱了過來,力所能及,談不上搭救。”他聲音不算大,但咬字清楚,聽起來格外悅耳。
“在下寄瑤,只是天界的一個小小散仙。不知這位仙友如何稱呼?”我自我介紹時又沒有帶上“鳳凰族”這三個字,我已經習慣被族人除名這件事了,想來甚是悲涼,只能在心裡苦笑。
“我是長生殿第三位星君,鶴遷。”他的語氣依然平淡,我本想好人做到底將小狐狸要過來帶回去養傷,卻發現他根本沒有把小狐狸交託的意思,只得作罷。
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對我說:“這個小東西且放在我這裡吧,你的仙法......我實在不好恭維,把它放在我這裡也算是安全。”
“那,多謝上神。”我禮貌地微笑,然後打算離開長生殿,畢竟在這裡我纔是不速之客。
“看樣子你與那隻小鳳凰有很深的恩怨?”在我轉身之際,鶴遷忽然開口道。他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問,被我嗅出了想看熱鬧的味道。我有些尷尬地將身子轉回來,有些尷尬,道:“讓上神看笑話了。實在不好意思。我與她本是同族,允星上神缺位已久,族長得知長生殿要補一名星君的消息,於是讓我與她比試比試。這個,人間俗話說同行是冤家,所以這個樑子便這麼結下來了。”
我的解釋裡省略了很多內容,我不想將我的傷口展示給陌生的神仙看,看着他們好奇心得以滿足然後換去微不足道的同情,我做不到。
“是嗎。”鶴遷若有所思地說道。“你不打算對我全盤托出就算了,畢竟你我今日纔剛剛相識。只是有一件事,你當我多管閒事也罷......”他幽幽地說道:“我覺得你的這位同族,對你並非簡單的敵視。她當時站在衆仙背後,我看她的眼神裡,似乎對你有很強烈的歉意。”
“歉意?你是說熾畫對我?”鶴遷上神的一句話讓我當場如遭天劫,我將吃驚通過摸下巴的方式壓進肚子裡。
“這並非是什麼好事。”鶴遷上神摸了摸小狐狸的毛,小狐狸朝他的肩窩瑟縮了一下。
“你不要小看這種歉意。她的心思可不單純,懷有如此深重的歉意,卻不願意表露出來,恐怕是因爲恐懼。她害怕說出來,說出來就證明她過去做的事情錯的一塌塗地,對某些修爲不夠的神族,失去所謂的尊嚴要比殺死他們更恐怖。爲了給自己開脫——亦或是害怕你用同樣的方式報復回來,這種恐懼和歉意會變爲對你的仇恨。緩解心裡不痛快的方法,很可能是要你的命哦~”
我聽他用最輕鬆的語氣說令我脊背發涼的話,想來在天門熾畫一直眼神躲閃,多半就有這個原因在其中。我當時被憤怒衝昏了頭腦,現在想來剛纔熾畫所作所爲都讓我玩味。
我擠出一個笑容,對他說道:“多謝上神提點。晚輩還有事在身,那就先走一步了。”
我告別鶴遷,御劍而行。此時天界正在經歷漫長的夜晚,對於久居的神仙來說再平常不過,但天界每一次晝夜的更迭,對於人間而言就過了十年。自我從弱水活着出來以後,天界已經經歷了十次晝夜,想必人間和我第一次去的時候相比,已是滄桑鉅變。
遼闊的星河中,月宮遙遙在望,長生殿在朦朧的薄霧中漸漸模糊。
據說在我出生以前,天界本不存在長生殿這樣一個地方,那時候天庭的仙官與我們這些散仙也並沒有太大的差別。某天天帝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忽然決定設下長生殿,選天界仙法最強的八位神仙居住,以處理三界和神魔兩處棘手的戰事。
只是幾萬年過去了,長生殿除了擊敗了上古兇獸窮奇以外,也沒有什麼特別傑出的戰果,倒是橫亙在天庭和天界其他地方之間,讓天門的地位有實在點尷尬。從此以後,若有小仙求助天庭,就得過天門和長生殿兩道關卡,但大部分事務,根本不用知會到天庭,長生殿的星君便解決了,長此以往,天宮中居住的諸位上神越發帶着神秘色彩了。
我腳下踩着劍,隻身穿梭在雲霧中,劍風帶起一陣流光,掠過月宮的外牆,沒見到嫦娥上神和玉兔的身影,只感覺一陣寒冷。
我前行了又一陣,突然感覺背後漸漸升起一股殺意。我側頭向身後望去,只見到一個身着白衣外罩紅紗的身影,在我背後窮追不捨。
是盈輝?我心下疑惑。她不是跟着熾畫離開了嗎?不對。不是盈輝。身後的這位御氣水平很高超,絕對不是盈輝能夠達到的。我心頭忽然浮現出了鶴遷上神對我說的那些話,一時間驚心動魄。
我特意轉過半個身子,提示她我已經發現了她的存在。但這個傢伙非但沒有害怕,反而加快速度,朝我而來。她帶着面紗,我看不清她是不是熾畫。但無論她是誰,此時我的功力是絕對打不過她的。
我故作鎮定地收勢,劍影一瞬間消失,我握着長劍緩緩落地,此時才發現我已經身處一處我不認識的地方了。我身後是一處山崖,山崖下是幽藍的結界,不知結界的後面是何方天地。
穿着盈輝同款的傢伙也落地了,二話不說,便朝着我出招。她不僅穿盈輝的衣服,也用着盈輝的仙法。真火隨着她一聲口令朝我襲來,我拔劍格擋,火在我的劍鋒處化爲兩條火蛇,要從後方將我吞噬。我一躍而起,在半空招架,心中越發確信這個傢伙是假扮成盈輝的熾畫。
“喂,你不是剛剛還和盈輝很要好嗎。在我身上演過的把戲這次又要拿她開刀了?”我冷笑着朝她喊道。
熾畫顯然被我激怒了,她周身驟然起了一道火牆,如同一張巨網要將我吞噬。此時我能走的路,只有後方的山崖。當時被丟進弱水的恐懼再次席捲了我。要麼被真火燒的灰飛煙滅,要麼搏一把。
我咬牙朝着身後的山崖倒下去,熾畫顯然是沒想到我會這麼做。她快步跑到山崖邊,在我下墜的時候,看見她摘下面紗,臉上有驚恐,轉而又帶着一絲竊喜......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早悟蘭因.......管什麼七情六慾,俱已磨盡......”
在黑暗和疼痛中,我聽見有人在用嘶啞的聲音唱歌,這聲音斷斷續續,時大時小......但我卻將他所唱的內容聽得一清二楚。待我感覺到眼皮在顫動,張開雙眼之時,這歌聲戛然而止了。
我眼前,是天空。人間所見到的天空。滿月的銀輝灑在大地上,隱約能看見雲的影子,沒有星星,沒有風,只有耳邊傳來河水潺潺的聲音。我唯一能確信之事,只有我此刻還活着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