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華嘴角扯出一抹弧度,她不常笑,因此這個笑容極其不自然,甚至可以用生硬來形容,而蘇未眠也沒有仔細看。
敵暗我明本就是不利的局勢,何況如今他們對付的還是擅操控人心的夢魘,蘇未眠同荼華似乎漫不經心的在大街上走着,卻悄無聲息地散着妖力。
那些本定在街上的人面上表情開始微微變化,有的嘴角緩緩勾起,有的眼中浸染血色,還有的作驚恐狀,他們身子不動,唯有面色詭變,分外駭人。
身後荼華警惕地看着四周情況,蘇未眠負手而行,面色淡然,周圍紫煙漸漸濃郁,不過須臾,眼前之路已經不可見。
大街上混雜着笑聲和哭聲,甚至還有細微的蛇信子聲。濃霧之中,一道細如髮的銀絲緩緩靠近,蘇未眠和荼華不可察覺,那道銀絲很快便纏繞住了蘇未眠的足腕,再攀巖而上。
原本徐徐的步子頓住,蘇未眠擡指,神色淡淡,又看向了身後的荼華,脣角微揚,不發一詞。
清明的黑瞳漸漸渙散,蘇未眠往前擡步,而後身子不穩,往前一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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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兒,你回來了。”
“父親母親。”年少的他俯身一拜,恭謹道:“是要外出嗎?”
門前的兩人揹着竹簍,女人擡手揉了揉他的腦袋,溫聲道:“鋪子裡藥材缺失,我同你父親要上山採藥,你自己一人在家要注意安全。”說罷,她從衣袖中掏出一吊銅錢,“今日你就去你張伯伯那裡吃些東西,委屈一下。”
“哦。”他擡手收起了那吊銅錢,側身讓開了路,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
屋內此時空蕩蕩的,蘇悅看着,沒有進去,而是轉身上了街。
“呦,小悅。”街角上的人正忙着收拾攤位,猛然瞥見了他,粗糙的手掌一摩挲,“怎麼這個時間過來了,蘇大夫又出去了嗎?”
“嗯,他們出去採藥了。”蘇悅跳到木凳子上,晃着小腿。
“這樣啊……”那人轉身,手下動作不停,似乎又想起了什麼,驀然回頭,皺眉道:“你是不是還沒有吃東西?”
蘇悅歪頭,嘟着嘴,依舊晃腿不說話。
那人手腳麻利地翻着東西,許久,舒心一笑,道:“吶,找到了,我記得還有一些餛飩的。”
餛飩入鍋,水片刻後就滾開,幾點蔥花香油入碗,餛飩香甜。蘇悅終於不再晃腿,而是跳了下來,伸手取出幾枚銅錢,墊腳放在了高木案上,接過了餛飩。
“我這裡都收拾的差不多了,要不你先帶回去吃,明日再過來一趟。”
“好。”蘇悅站的端正,頷首一笑,踏着小碎步就離開了主街。
燈火搖曳,街上行人越發少的緊,百步外,一間古屋隱藏其中,彷彿被遺棄了一樣,半盞燈火都沒有點。蘇悅走着走着就慢了下來,而後完全停下,手裡的餛飩還冒着熱氣,他微微歪頭,而後坐在了一旁的石階處,餛飩丟棄一旁。
“喂,你再不吃就涼了。”
有人推了他兩把,原來不知不覺中,蘇悅已經睡在了石階上,他揉了揉眼睛,看着身邊的人,不清不楚道:“不想吃,你要吃就自己吃吧……”
身側的少年一擰眉,站起身子就要離開,而後突然回頭仔細盯着他,“我認識你,蘇大夫家的孩子,蘇悅。”
蘇悅仰頭,“你知道我父母?”
“知道,他們經常義診,還送東西過來。”少年猶自又坐在了他身側,“他們是很好的人,不會嫌棄我們。”
蘇悅偏頭笑了笑,說實話,他與他父母呆過的時間真的不如一些外人多,就比如面前這個與他年齡相仿的人。
“你叫什麼名字?”
“風月。”
“哦。”蘇悅斂眉,將餛飩碗塞入他懷裡,“你吃吧,我不餓,省得又浪費了。”
風月聞言一愣,挑眉看着他,難以置信道:“你經常浪費食物?”
蘇悅眉頭一皺,擡手揉了揉眉心,淡淡道:“偶爾。”
“偶爾也是不對的!”少年捧着餛飩碗,義憤填膺,喋喋不休地教導着他,“你要知道粒粒皆辛苦,浪費糧食怎麼可以?你沒有被餓過嗎?你知不知道那種飢餓的感受?痛不欲生四個字都有些……”
“囉嗦,你煩死了!”蘇悅的父母行醫,對於他則是放養式培育,因此從小到大,蘇悅幾乎沒有聽過他父母的教誨,大多數東西都是學堂學的,偶然多個說話的聲音,再加上他今天心情不太好,蘇悅心中自然生出一分惱火之意,撈起碗裡的勺子就塞入他嘴中。
風月被他猛然襲擊,一口餛飩卡在喉嚨,俯身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蘇悅得逞,一手支着腦袋就那樣看着,笑得一臉狡黠。
“蘇悅,蘇悅……”少年盤腿而坐,眉眼帶笑。
“嗯……讓我再睡一會兒……”趴在少年腿上的人揉了揉惺忪睡眼,卻是從他身上起來,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嘟囔道:“現在才什麼時辰?”
“你該回家了,不然蘇大夫會擔心的。”風月揉了揉發麻的腿腳,傾身給他束好了發。
蘇悅歪着腦袋,很明顯地不配合,風月一邊嗤笑,一邊擺弄着他的頭,蘇悅撇嘴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裡每天都排滿了病人,我回去能幹什麼?”
“那也不能在這裡待這麼久。”
蘇悅打了個哈欠,順手拽了拽風月剛爲他束好的頭髮,滿意一笑,彎眼看着他,“不如我們去青草塘玩一會兒?”
風月淡笑,擡手就毫不留情地敲了敲他的腦門,“蘇悅我告訴你,想都不要想。”
少年苦悶着一張臉,極其不樂意地回了家,一邊咒罵,一邊跺腳,身側人眉眼帶笑,對於他的抱怨,不發一詞。
……
“王上。”
“蘇悅。”
地上躺着的人身子微微蜷縮,手指攤開,一線銀絲纏繞在他腕間,嫣紅的血逐漸染紅了銀絲,而那些東西便可作爲夢魘的食物。
夢魘善織夢造籠,它可以悲傷爲食,亦可以歡愉爲食,碰上如此不挑食的東西,別說荼華,連蘇未眠都束手無策,而偏偏蘇未眠主動迎了上去,荼華清楚的。
蘇未眠長長的一生根本就是無悲無喜,而唯獨逃不出解不開的,自始至終,只有那五年相伴的時間。
那五年的記憶,就如同毒蛇一般潛伏在深處,隨時隨地都能給蘇未眠致命的一擊,就如同現在。
“蘇未眠。”荼華又試探地喚了一聲,那人依舊沉睡,彷彿沒了生氣。
而此時,蘇未眠魂險迷霧,那兩個少年肆無忌憚地在迷境之中打鬧,他面色淡漠,目光只是從那些幻象上掠過,不作沉思。
“你要窺探此境嗎?”
茫茫迷境內突然響起了蒼老的聲音,蘇未眠止步,漠然地看着身前的那個少年,道:“並不。”
“那你爲何要闖此地?”
“我只是守諾。”身前的幻象又變,蘇未眠步子後退,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他淡淡道:“把他還給我。”
面前倏然出現一道天塹,一個滿身鮮血地少年跪坐在地上,聲音嘶啞:“你不能帶他走!把風月還給我!還給我!”
“把他,還給我啊……”
蘇未眠手起,幻象破碎,暗處的聲音嗤笑,又道:“蘇未眠,你說,我明明知道那個孩子是你的軟肋,爲何甘願冒着被妖族追殺的風險,劫走了他的身體?”
“因爲你想死。”
“哈哈哈哈……”那聲音越發詭異,男女老少,什麼聲音都有,“我死不死尚不可知,只是你,蘇未眠,如今卻是在找死。”
“夢魘,我再說最後一次,把他還給我。”蘇未眠擡眸,瞳色血紅。
“嘻嘻,好啊。”夢魘答得灑脫,伴隨着他的話,一架古老而又破損的沉香木櫃出現在蘇未眠面前,他樂呵呵地笑着,蠱惑道:“蘇未眠,我把他還給你,打開它,打開後……你就可以看到他了。”
“魑魅魍魎。”蘇未眠輕嗤,右手隔空一斬,冷嗤一聲,“堂堂夢魘魔,就只會玩這些下作手段嗎?”
“手段下作與否,你說了不算。”那木櫃被斬碎,夢魘也不生氣,反而笑得越發放肆,“我早該知道的,偌大一個天下,能制約你的,始終只有一具屍體而已。”
“若早知如此,當年我就該殺了你。”蘇未眠目色冰冷,微微抿脣。
夢魘笑而不語,紫霧散開,兩個少年盤腿坐在花樹之下,其中一個托腮看着另外一個,嘆道:“你這是怎麼練出來的?”
“平時見的人多,然後慢慢就總結出來了。”
“這樣也很不好。”青衣少年苦着臉,“以後我要是對你撒謊了,你豈不是一下就揭穿我了?不好玩。”
另外一人輕笑不語,他便又道:“你這樣總是觀察着旁人的一舉一動,與人相處時會不會特別累,一眼就看出別人心裡怎麼想……”
“我只是看的人比較多,怎麼可能每次都準。”那少年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也就是說你有時也看不透人心嘍?什麼時候?”青衣少年彷彿發現了莫大的秘密,一臉賊笑。
“在我緊張的時候。”
“咦?你這人也會緊張嗎?”青衣少年很明顯地不相信他,原地打了個滾,靠着樹坐下。
“當然會。”那少年抿脣笑了笑,又道:“就比如現在。”
“爲什麼現在要緊張?”青衣少年反問。
“因爲我喜歡的人正在看着我。”
黑暗中,有人簌簌一笑,陰冷道:“蘇未眠,你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