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灰色牆壁上繪着一大片紅楓, 但日子長久,那紅色如今並不鮮豔,而是給人一種死沉的感覺。
青卵石鋪路, 其中乾枯的雜草叢生, 了無聲息, 路兩側各有一方淺池, 自然是無水的, 那乾燥的泥中隱約可見魚骨斑斑。
殿樑下垂着幾段絲綢,已經辨不清它最初的色澤,隔着三丈距離, 顏于歸隱約看到了綢緞後現出一人影。
綢緞無風自動,掠過那神秘的遮掩, 重重迷霧之中有一人風姿綽約, 氣質不凡。
“長生……”
伴隨着這一聲輕語呢喃, 綢緞後的人轉了出來。灰黑色的裘衣顯得那人面色慘白慘白,傳說中血飲腥風的人此刻連眸子都是黯淡無光的, 只是這卻將他眼角那點淚痣襯托的越發妖冶。
扶遊的美不同顏于歸見過的其他人,他給人一種毀滅性的感覺,就彷彿那姿色!誘惑卻又盈溢毒性的罌粟花般,微甜苦香。
儘管知道這一切都是幻境,可顏于歸卻依然中毒一樣, 忍不住沉溺。扶遊一步步走來, 本緊抿的嘴角突然噙了笑意, 笑容淒涼, 卻不失溫暖。
他手指擡起, 彷彿要觸碰那近在咫尺的陽光。顏于歸微微一側身,果不其然, 他身後還有一人。
那人虛無縹緲,面容也蒙上了雲霧,教人看不明白,扶遊一擡指就可以碰到他衣角。
畫面一轉,大雨磅礴,扶遊拖着殘廢的身子在毛骨悚然的懸崖邊界行走,冰冷的水花打溼了他的衣衫,那雙眸子呈了血色。
“若非本座天劫加身,爾等螻蟻……”他抿脣,氣息越來越弱,廝殺聲已經湮滅,扶遊蒼白着臉,腳步一頓,因爲他嗅到了另一種氣息。
天際,密佈的烏雲後還有一點雪色。
光芒環繞,堂堂妖皇終於迫不得已地示了弱,龐大的身子消失不見。
那抹雪色落在了扶遊原本站着的地方,男子一手執着緋色墨竹傘,一手攏了攏身上雪白毛裘,他似乎很怕冷,厚重的裡衣呈藏青色,長袍銀雪,腰際的紅玉珏隱隱顫動,也不知是被主人晃的,還是自個冷。
扶遊躲藏在草叢裡,好像是他的力量薄弱了許多,因此這雪衣男子給了他很多壓迫。
男子站在懸崖邊上也不說話,無聊地轉着傘,剔透的水珠四散,有一滴恰好拍在了扶遊的額頭上,一下拍的扶遊沒有抓住肥嫩的草葉,徑直摔進了泥濘中。
這本是沒有聲音的動靜,哪知這男子竟身影一動,隨後執傘蹲下,白皙的手指剝開了草叢,將扶遊解救了出來。
“天劫在前,叛亂在後,你就是這樣治理妖界的?”
扶遊躺在他手心裡打算裝死,可聽着這略帶沙啞的聲音,他不由得睜開了眼,似乎陷於美色難以自拔。
男子見他睜開了眼,頷首笑了笑,這一笑當真要了扶遊的命。
“你是九天上的仙人?”
男子捏了個決,扶遊頓感神清氣爽,他站穩了身子,不知往何處走,“你從何判斷我是上面的人?”
那手心冰冷,比雨水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扶遊喜歡這樣的溫度,他又問,“那你是魔?”
男子發笑,身子都在顫抖,扶遊坐在他的手心中自然也跟着顫,扶遊腦子有些放空,“你爲什麼不敢承認你的身份,你來這裡究竟是做什麼?”
“殺你。”
那薄脣中輕飄飄地吐出兩個字,扶遊心一緊,“爲何?因爲我是妖皇?”
“世間萬物具有其道法,我殺你並非因爲你是妖皇,而是因爲你壞了人界道法。”
扶遊聞言,一挑眉,滿面輕蔑,“世道混亂,上至九重天,下及九重地,誰手上沒個人命,怎麼我殺人就是殺,你們殺人就不是殺了?”
“以殺止殺,不可同日而語。”男子淡笑不怒,話語簡單。
“這就是你的道義?可笑。”扶遊雙臂環胸,不屑與他對視。
他道:“世間道義,大多荒唐。”
扶遊久久不語,盤腿坐在他掌心,“那你爲什麼現在不殺我?”
“勝之不武。”
扶遊有些氣結,他翻身起來,身子小了,行爲舉止也有些幼稚,他恨踩男子手心,狠狠道:“你少得意,等我恢復後,誰打誰不一定呢!”
“好,等你恢復。”男子屈身將他放下,扶遊這才發現他居然將自己帶入了一片彼岸花海內,而他此刻就站在一株彼岸花內,男子食指搭在他頭上,似乎怕一個用力就壓壞了他,“我會來找你的。”
“你一定要殺我?”扶遊突然抱住了男子將欲離開的手指,他身子太過於嬌小,因此雙手同上才能扒住,這模樣有些滑稽,不過妖皇大人毫不介意,他問,“我作惡多端,慫恿手下爲禍人間,這是你殺我的理由,但是你以爲你殺了我就能被萬人敬仰嗎?或許沒人記得你,沒人知道你的名字。”
“我做這些並不是爲了萬人敬仰,而是我堅信,這樣做是對的。”
扶遊眸子一眯,隨即鬆開了他,“下一次見面,我會先殺了你。”
男子笑笑不說話,執傘離去,雨水朦朧中,那一點緋色最終也看不見了。扶遊打了個響指,彼岸花合攏,將他與外界撇開。
楓葉婆娑,青玉石臺上坐着一人,火紅楓葉散了一庭院,男人長睫微顫,隨後緩緩睜開了眼,看着數步之外,石案上的一古樸木盒,那木盒面上雕刻着繁瑣的文畫。
男子腳步極輕,踏在楓葉上近乎無聲,他手指挑開那木盒,斂眉不語。
木盒內躺着一把精緻匕首,柄端以紅繩纏繞,末處還有一孔。
“你不該來這裡。”
楓林後一陣低笑,扶遊負手而立,笑得肆無忌憚,“怎麼就不許我來了?不是要殺我嗎?”
男子並不理會他,轉身又回了青玉石臺打坐,並冷冷開口,“帶着你的東西離開。”
“不要。”扶遊將那木盒蓋住,翹着腿坐在了遠處,一雙眸子毫不避諱地放在男子身上,打趣道:“凡人都知道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你救了我一命,我送你個禮物並不過分。”
男子不語,似乎已經陷入沉睡,扶遊瞳色詭異,手指扣着石案也不說話,他身影輕晃,人已然逼近了青玉石臺上的人。
說時遲,那時快,男子睜開了眼,眸中冰霜寒徹,一擡掌,一錯身,已經同扶遊交換了位置。扶遊頭稍微歪了歪,嘴角勾起一抹獰笑,隨後十指展開,他腳踏楓樹,借力一個轉身散了紅絲。男子神色淡漠,雙手合於身前,食指與中指輕捻,紅絲握手,反攻向了扶遊。
數道紅絲逼近,扶遊幾個飛身躲開,血染紅了楓葉,扶遊不氣惱,反而狂笑。
那紅絲本名無極絲,在扶遊手中,天下刀劍都沒有斬斷過,如今卻被眼前人徒手握住,並且還反傷了他。
“很好,我從未見過如此強大之人。”扶遊的笑意充滿了血腥,他瞳中閃過一道璀璨的光輝,“你究竟是誰?爲何從前不曾見過?”
對面人不語,扶遊像是習慣了他這樣寡言少語的樣子,十指合掌,漫天紅葉捲起,楓林中只有肅殺之意。
男子右手一翻,長劍握掌中,落下一道優雅的弧線,那柄劍劍身看着厚重,劍刃此時被映成霜紅色。
冷月凝血,寒影若此。
那長劍被他祭出握在手中當真是恰到好處,扶遊眼中是難言的興奮,甚至血液都在翻涌,“這把劍的名字。”
劍指扶遊,男人廣袖翩翩,劍氣毫無收斂,霎時間風起雲涌,他聲音淡淡,“此劍名曰‘亡命’,爲爾所生,爲爾所死。”
“亡命,我喜歡!”扶遊擡掌逼上,兩道靈力對上,他甚至都覺得那亡命劍氣要撕裂了自己,不過嘴角的消息卻越發嗜血,“爲我所生不代表可以敵我,你當好生存着,別等到某日被我毀了,那可太可惜了。”
男子目光閃動,他一鬆手,亡命繞着他臂彎一個打轉,而後跟着主人後撤百步。扶遊奮力緊隨,三道犀利至極的掌風衝向男子,他步子頓住,雙手握劍橫於身前,默唸劍訣,靈力交織,虛空扭曲,男子巋然不動,唯有長袍飛舞。
扶遊被逼得後退了數丈,他一抹脣角鮮血,大喝一聲:“痛快!”
做了妖皇這麼久,他扶遊還未如此痛快地打架,不免神清氣爽,“你說世間道義大多荒唐,那不如隨我一同回了那妖界,尋個不荒唐的法子活着。”
“這不是你擅闖九重天的理由。”靈力平息,劍光如水,男子手腕一轉,亡命消失,他背對着扶遊離開,一揮袖,石案上的木盒半浮在空中。
扶遊聽他聲音清冷,不帶一絲起伏,彷彿方纔的打鬥不過兒戲,對他根本無任何影響。扶遊將木盒握在手中,心覺得這差距還是有些大,他取出其中匕首,緊繃着臉,“總有一天,你會拿着我給你的東西。”
想起雨中初逢,扶遊眼中盪漾開陣陣漣漪,將那匕首揣進懷裡,居然就哼着調子離開了。
顏于歸看着那瀟灑遠去的背影,微微有些遺憾。道不同不相爲謀,他作爲局外人自然知扶遊與那男子的距離,可是局中人尤不自知,頻頻糾纏,造就惡果。
白衣男子有自己的責任,對於扶遊,他毫不留情,縱然扶遊臉皮再厚,再調戲那人,對於他來說,扶遊也只是敵人,只是亡命的劍下幽魂一個,不過遲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