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笙發狂了。
顏姬一邊飛奔, 一邊覺得頭腦裡面嗡得鳴響。離開的時候,他的情緒並不穩定,可是她的情緒也是。所以她自顧自的去喝酒, 將殘笙拋在腦後。
是的, 自始至終, 她都沒有把他放在心上。那樣的一個冰冷玉人, 她看到的, 只有他那強大的妖力。她曾說過“惡虎幫的二十五條人命,我會討還”,在他一次次的接近, 一次次的示好的時候,她自始至終, 不過是利用。
既然能夠收伏這個妖物, 總有一天, 便可以爲她所用。
那樣強大的妖力,她曾經見到過那水柱在指端跳躍, 鋒利如刀。卻肯爲她漸漸融化成水汽,氤氳在空中。是因爲這樣才接近,因爲這樣才留下他的吧?
何少說過,玩火的人,總有一天會自己焚燬。
她一直知道, 一直記得那句話, 卻忍不住握住那如白骨一般銳利森然的武器。她一直在握住身邊的每一把武器。無論是在宮廷裡接觸到的每一個人, 還是身邊遇到的每一個人。
本以爲, 自己的心, 早已在那十幾年前,便隨着那一場劫難失落在一片黑暗之中, 再也找尋不見。
可是爲什麼,這一次心中,竟有如此莫名的擔心。不是擔心那柄武器,而是擔心那個冰冷皎潔的人。那樣孤單冰冷的一個人,連脣齒之間都沒有一絲熱氣,就與她一樣。她的足在屋檐上輕點,人如孤鴻一般起起落落,心卻不斷地沉了下去。
殘笙發狂了,那樣短短的五個字,便讓她失了冷靜。
人與妖之間,能有什麼情愫?她本就不信,此時心底的擔憂,不過是對那漫天淋漓血跡的恐懼罷?顏姬的心如在泥沼中一般,漸漸沉到底,卻怎樣也無法埋沒那心底掙扎着的不安。
殘笙那清冷的面容在記憶中閃現,以及他那偶有的溫和笑意:我陪你一起去吃早飯。
顏姬甩了甩頭,繼續在夜空中狂奔,將一切都甩在腦後。
周煦已經帶着十九娘追了上來,臉色與剛纔相比,有幾分疏離,只是顏姬卻並未發覺。他幾步便跟上了顏姬,看她的臉色是淡淡的,說不清什麼味道。只輕輕說了句:“他不會有事。”
顏姬被他一句話擊中,腳下微微一頓,心裡卻堵了堵。周煦已轉過頭去,只拉住她一隻袖子,不再看她。
“這樣快些吧。”少頓,周煦才又開口說了一句,似是對拉她袖子的解釋。他的話語寡淡,從那沒有迴轉過來的頭前飄來,顯得有幾分遙遠。
顏姬因被他一拉,覺得身邊的風頓時大了些,腳下的景物似實還虛,飛速的朝身後掠過,似乎他們每一步都走了極遠。
“周公子……”顏姬嘆了一口氣,“其實你不必跟來,我一個人也可以應付。”
“……”周煦並未說什麼,連頭也不曾回一眼。
十九娘轉過頭來看了看顏姬,臉色不善。卻又轉回去道:“公子,快到了,過了這片林子……”
這條路周煦與顏姬都認得,那是上次顏姬隨着黑衣人走過的城外小路,穿過樹林之後,是一片平地,然後沿着溪水逆流而上,便應該會看到一處寨子。那便是太子佔據的地盤。
月亮在雲中穿行,夜晚的樹林幽深晦暗,風中彌散着濃重的血氣,彷彿連空氣都固着,凝化不開。顏姬的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袖,心中攪動。
穿過高高圓木壘疊的寨門,浮現在衆人眼前的景象讓人作嘔。紅,到處都是紅,在蒼白的月光下仍然抹不去的暗紅血色,與血腥交合在一起。整個寨子裡好似修羅場,到處都是屍塊血跡,連寬闊的校場,也已經被鮮血所浸染。
月夜裡面寂靜無聲,只有一兩聲極遠處夜梟的嚎叫,打破這裡的寂靜。
周煦停下來,默默的在修羅場中立定,才轉眼看顏姬。她臉色慘白,在月光下猶如一張白紙,卻立得筆直,既沒有嘔吐,也沒有昏倒。只有緊緊攥着衣袖的手在微微的抖。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上一次何少爲什麼矇住她的眼睛,顏姬知道,但這樣一下子將如此情景鋪陳在她的面前,還是讓人心驚。
“周公子!”一聲帶着哭腔的聲音從“修羅場”的一角響起,一個少女踉蹌奔來,顯然已經嚇壞了。走近了顏姬卻發現這是上次在殘笙屋裡那個女子,一身白衣已經被血染了大半,跟着周煦過來的“十九娘”已經迎了上去,扶住那少女的胳膊,叫道:“姐姐。”
“十三娘,怎麼回事?”周煦轉過身,對着那女子,女子嬌妍的臉上是斑斑血跡,花容失色。見了周煦,嘴一扁幾乎又哭出來,“周公子……那妖怪好可怕,往城裡去了……我本想追過去,實在是太害怕了,還是躲了起來……對不起公子……”
“這些已經太爲難你了。”周煦看着她,嘆了口氣,“你說的妖怪,是殘笙?”
十三娘默默點點頭,猶在半泣。
周煦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轉頭對另一隻狐狸道:“陪你姐姐先回去,好好照料她。我很快就回去。如果有事情,就躲到烏諾巷。”
紅衣少女點點頭,伸手攬着姐姐的肩膀。
周煦轉頭對顏姬道:“你也回去吧。”
顏姬朝他悽然一笑,搖搖頭。
“可是你若過去,看到的情景,只會比現在更糟。”周煦繼續嘆氣。
……
面前的情形確實很糟。
順着叢林拐出,有一條岔路直通城內。周煦順着殘笙那沉鬱鹹澀而又凌厲的妖氣追過去,顏姬在他後面緊緊跟隨。離開那宅子,因沒有人,血腥淡了起來,只有樹枝樹葉殘碎滿地,似是被極其焦躁而又沒有耐心的人胡亂的切碎在地上。枝葉被剪切得極其細密,好像被絞碎的飛鳥羽翼一般,凌亂不堪,瘡痍滿目。
割裂、再割裂。
每一絲縷碎片中,都似乎夾雜着殘笙那種狂躁。他切碎活人的時候,是否也如同現在一樣?
顏姬只覺得每走一步,自己的心便也被同樣割過,本已麻木的內裡說不上痛楚,只覺得無盡凌亂,隨着那殘碎的葉散落遍地。
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
不是本來已經穩定了麼?難道正如周煦所說:妖就是妖,永遠都沒有改變的可能?
周煦的面色更加凝重,腳步漸漸加快。顏姬知道他又動用法術讓兩人周圍的行動快起來,跟得緊緊的,一步也不敢怠慢。隨着接近城牆,那剛纔讓人窒息的血腥氣又漸漸涌起,周煦的腳步慢了下來,兩人往前未走幾步,便聽到前面有打鬥的聲音。
殘碎的屍體代替殘碎的樹葉,一路鋪展開來。
前面因人在交戰,所以揚起一陣塵土,夾雜着水氣,顯得灰霧濛濛。
慘白如水的月光透過那層灰霧投射下來,卻照出讓人驚愕得直接定住的情景。
數十個黑衣人圍成一個圈子,正在勉力支撐。長刀如洗,在月光下閃着銀光,不斷的與水劍交接碰撞,將那水劍撞碎成無數水珠,四散而去。而那細碎的水珠有些融入塵土,彌散成更濃的霧氣,另一些卻匯合起來,朝一個方向匯聚而去。
沿着它們的方向,是被圍住的圈子正中。素白的顏色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皎潔,格外刺眼。水劍從蒼白的指端不斷涌現,匯聚成劍、割出!
然而那素白長衣下面包裹的存在並不是一個人,不是那冰冷卻厚實的身體,不是那如常人一般的血肉。那素白長衣下面,被截斷的長袖中露出的,是比衣裳更加森然慘白的一副白骨。骨節寬大分明,正在靈活的操縱着那一簇簇水劍,狂躁的打擊着身邊的黑衣人。
地上被切碎的屍塊以緩慢的速度蠕動,漸漸挨近在一起,形成一小堆、一大堆……突然立起!血色浸染了黑夜,形成一種玄色的黑,在夜風中展開成爲飄蕩的袍子,袍子下面驟然暴出的,是又一柄長刀。
顏姬與周煦愣在當場,見那一幅白骨與無數黑衣不斷的顫鬥。黑衣被切碎成血肉,卻又漸漸融合起來,重新復活。而那白骨卻越來越煩躁,它手中的水因浸漬了鮮血,帶上一層晦暗的殷紅,與那如洗長刀的每一下碰撞都愈發沉重。
而那黑衣因不斷的切碎斷裂,卻也愈發匯聚的緩慢起來。
這是妖與妖的鬥爭,血腥而可怖,絲毫沒有人可以插手的餘地。顏姬呆呆的看着面前那修羅場。灰霧中透着紅、地上更是血流成河……在慘白的月色下,這裡只有黑、白、紅三色,在濃重的血腥中不斷的碰撞、交錯……
森然的白骨在黑色的中心,即使那樣濃重的血色,也無法將它染上一纖。
一個黑衣人躍起,將長刀高舉過頭,再對着那白骨的後背狠狠砍下;白骨卻在同一瞬間抽手回身,五隻分明的修長指骨準確的抓住那躍起黑衣人的頭顱,重重的捏下去。
指節如刀般銳利,那黑衣人的動作一下子頓住,長刀沒有砍下,整個身子驟然縮緊,似乎因痛苦而痙攣。白骨的指節漸漸縮成拳,在掌心突然爆開帶着血紅的水花,迸射出幾尺遠。那個襲來的黑衣人渾身如花灑一般噴射出水柱,水柱形成水刀,將他一瞬間割裂成碎片。
白骨的身子這時才微微後轉,白衣上的頭顱轉向周煦與顏姬的方向。令人驚訝的是,那不是一個骷髏的頭顱,而是依然一張如雕如琢的面容,精緻無瑕,更無一絲表情。
那白骨是……殘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