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是夜,唐毅因酒醉宿在凌府,夜半忽做了個噩夢,竟無端夢見那扶桑妖女的種種所爲,異常可憎可怖。
醒來之後,卻兀自心神不寧,此刻酒力仍舊未退,便索性下牀往外,兩個丫鬟攔阻不及,見情形不好,忙又趕着叫小丫頭去通報凌景深。
唐毅出了門來,被冰寒的夜風一撲,風裹着雪,兜頭蓋臉地打了下來。
他先前睡得滾熱,又因噩夢之故,出了一身的汗,此刻被風一吹,頓時寒意透骨,十萬個毛孔都森森然。
也不顧眼前仍有些恍惚,仍邁步往外,凌府的丫頭不敢強攔着,只隨在身邊兒,一邊兒急得勸道:“大人使不得……”
如此才拐過迴廊,便見凌景深披着一襲大氅匆匆來到,猛然見唐毅外裳也不着一件兒,又並沒穿靴子,襪上沾着雪,必然已經半溼了,如此還有不害病的?
凌景深驚得色變,忙將他攔住:“是做什麼?”
唐毅止步,端詳他一眼才道:“我要去應府。”
景深忙衝着兩個丫頭一使眼色,一個便上前來,把那厚緞子的斗篷給他披在身上,另一個跪在地上,給他穿靴。
景深道:“已經是子時了,這會子去應府做什麼?無端端豈不是嚇壞了那邊衆人?”
唐毅先前一股心火,只顧衝出來,這會兒才覺得不妥,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寒暑交加。
景深見他恍惚,忙伸手先扶住了。此刻又見丫頭給他穿好了靴子,便扶着道:“外頭風雪交加,你就這麼跑出來……受了寒涼得了病,算誰的?且回屋裡再說。”說話間,把那雪帽子翻起來,給他兜頭遮住雪。
唐毅搖頭,耳畔彷彿又聽見懷真那聲呼叫,心頭悸動,反一把抓住景深的手,低聲道:“我怕、怕懷真有事……”
景深雖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說要去應府,乍然聽了這句,仍是一震,便問:“這是何意?從哪裡說起?”
唐毅也不知道,只是心裡那股驚跳之意,無法按捺,便索性將他推開:“你別攔着我!”拔腿仍是要走。
凌景深見他酒力未退,身上又單薄,哪裡敢放他去,忙擁住了,無奈說道:“你聽我說,這會兒你跑了去,也沒什麼用,你且先回房……我替你走一遭兒就是了。”
正在這會兒,忽見明慧帶了幾個丫鬟,忙忙來看顧。
景深道:“無礙,你自回去睡,我有點小事去辦,頃刻便回了。”
明慧看看兩人,見唐毅兀自眼中迷迷離離的,不知在想什麼,似渾然沒看見她一般。
明慧便只低頭道:“夜寒雪重的,且加倍留意,早去早回纔好。”
此刻天地之間都是一片匝白,因正是子夜時分,路上除了巡夜之人,其無別的蹤影,地上的雪平整地鋪了出去,如撕扯開了的厚實棉花毯子,絲毫瑕疵也無。
腳踩在地上,咯吱咯吱作響,馬車自凌府門口駛開,雪地上便留下些凌亂的馬蹄印跟兩道深深地車轍。
不多時,馬車停在應府門口,小廝上前叩門,門房半晌纔來應,聽聞是鎮撫使前來,不敢怠慢,慌忙派人入內通報。
凌景深自己下了車,邁步進門,他來的路上,心中盤算該如何稟明來意……總不能說是因唐毅一時心血來潮,便來驚動衆人罷了,何況總不成真的這樣巧,果然府中有事?
是以他先前吩咐手下,叫只悄悄通報應佩,不許先驚動裡頭女眷們。
果然,很快應佩匆匆地迎了出來,見了他來到,忙先行禮,問道:“鎮撫使夤夜登門,不知何事?”
應佩一邊兒問,卻也揪着心,試想如今應蘭風正關押在詔獄,凌景深這會子突兀而來,莫不是有什麼不妙?因此盯着景深,心噗噗地跳的極慌。
凌景深看出他有些恐懼,忙安撫說:“且放心,只是方纔外頭的巡城士兵,發現幾個行蹤可疑之人,卻給他們跑了……此刻正在搜查,正好兒我在附近,擔心貴府上也被叨擾,故而過來問一問。”
應佩聽了這話,那顆心才略放下了,便道:“原來如此,大人費心了,不過府內並無別事,也請放心。”
凌景深點點頭,因記得唐毅的話,少不得說:“左右已經打攪了,佩公子可否領我在府內看一遭兒?你也知道……我跟唐三爺是素來交好,若是貴府上有些不安寧,我也落了干係。”
應佩見他仍是想察,本正疑心,聽到後面一句,才明白過來,便道:“既然大人有心,敢不從命?”
當下便叫小廝打了燈籠,親自引着凌景深往內。
半晌到了二門上,見門扇已關了,這會兒雪落更急,萬籟俱寂的,應佩的意思本是在這兒止步,畢竟裡頭都是女眷了,且又毫無聲息的……不料凌景深的意思正是往裡頭去,便看他道:“勞煩大公子。”
應佩無法,只好命人拍門,叫裡頭過來開門。
如此叫了好一會兒,裡間上夜的嬤嬤們才驚動了,過來開了門,正有些不耐煩,猛地見是應佩,忙行禮道:“大公子,不知何事?”
應佩道:“沒什麼,裡間可都好?”
兩個女人不明所以,這會兒凌景深不等應佩發話,自己便往內行去。
應佩見狀,忙對那兩人道:“不妨事,你們自先把門掩住,我有件事兒找妹妹……待會就出來。你們再關門不遲。”說完之後,便自己拿了一個燈籠,急急跟了上去。
凌景深左顧右盼,先前他雖來過應府,內宅卻不曾到過,應佩追了上來,指點了會子,問道:“大人,敢情真的有事?”應佩畢竟也不笨,見景深這樣執着,心中一沉。
景深笑說:“不必擔憂,懷真住在何處?”
應佩忙引着他往裡頭再走,行不多時,到了一座院落前頭,卻也是關着門的,應佩少不得親上前拍門。
景深不動聲色,張望了會兒,見院落寂寂,彷彿安寧沉睡於風雪中似的,然而……目光一動,便掃見在右手側的牆邊上,有一抹很淺的痕跡。
這會兒裡頭有小丫頭開門,一邊兒問:“半夜三更,誰呀?”一邊兒嘀嘀咕咕說:“今晚上是仲兒她們前頭值夜,怎麼竟睡得如死了一般,這樣大的拍門聲都聽不見,必然是躲懶呢,明兒告訴太太,看不打死。”
說話間開門,藉着燈籠光一看是應佩,忙低頭退後:“大公子。”
應佩還未吱聲,凌景深已經邁步走了進去,走到院落當中,轉頭看去,飛雪之中,卻見左側的雪地上,起伏不平,依稀可見是凌亂的腳印深深淺淺……新落的雪遮住了大半,常人自不會察覺,怎奈凌景深最擅偵緝追蹤,自瞞不過他的雙眼。
應佩也並未留意,撇開小丫頭上前,隔門叫道:“妹妹!”因見景深反常,應佩也不免揪心。
頃刻,卻聽見懷真的聲音響起,道:“是哥哥?怎麼這會子來了?”
應佩聽見懷真的聲兒,緩緩鬆了口氣,因怕驚着她,便只道:“妹妹睡了麼?我……”話未說完,就聽見景深向着自己打了個手勢。
應佩一愣,遲疑片刻,終於說道:“我有句要緊的話,要跟妹妹說……”
只聽懷真道:“什麼要緊的話,明兒說不成麼?”
應佩又看一眼凌景深,只得道:“只一句話,必要現在告訴妹妹纔好。”
這句話說罷,裡頭一陣寂然,頃刻聽懷真道:“哥哥稍等。”窸窸窣窣了一陣兒,眼前房門才慢慢打開。
因凌景深舉止反常,應佩也不由心驚肉跳,如今見懷真在跟前,才着實把心放回肚子裡。
懷真一眼看見景深,面上透出幾分意外之色,復驚疑不定問道:“爲何……凌鎮撫使也在此?”
這會子景深將懷真從頭到腳掃了一眼,見她身着寬大的鶴氅,手斂在腰間,婷婷站着,原本神情安寧,並無慌張驚恐,只是臉有些略微發白。
景深這纔開口說道:“外頭有幾個賊人出沒,有人報說……其中一個跳進應府,我因怕出事,故而冒昧打擾,三少奶奶可無事麼?”
懷真原先也跟應佩似的,有些疑心是因應蘭風……聽說是什麼“賊人”,才徐徐鬆了口氣,道:“多謝凌大人,無事。”
應佩心中倒是有些過意不去,然而並沒什麼賊人,自然天下太平,便道:“如此我們都安心了,妹妹回去歇着罷了,我們不打擾了。”
忽地凌景深道:“不知少奶奶介意我進房內一看麼?”
懷真更覺意外,連應佩也有些色變,卻聽懷真道:“這個只怕不太妥當。”
景深卻也不勉強,只說道:“既然如此,便不打擾了,少奶奶早些安歇。”說罷,便對應佩道:“佩公子不必送了。”
應佩才一遲疑,景深已經轉身離開,只走到中庭的時候,復又看了一眼旁邊雪地上,忽地邁步走了過去,腳尖兒在雪地上輕輕蹭了蹭,便見那雪色底下,浮着兩點刺目的鮮紅。
應佩自不知凌景深在看什麼,只因他方纔唐突說什麼要進房內一看,倒是又讓應佩留了意,聽他不叫相送,應佩索性便進了房,裡裡外外地看了一會子,並沒察覺異樣,才復回來。
這會兒凌景深已經去了,應佩便對懷真道:“這凌大人也甚是古怪,不過他也是好意,倒是罷了。”
懷真道:“橫豎無事就好了。”
應佩點頭道:“很是,妹妹且去睡罷。”叮囑了幾句,才自去了。
那小丫頭送應佩出去後,才又鎖了門,便自去睡。
懷真掩了門扇,望着桌上燈影,徐徐鬆了口氣,這才脫力似的垂了手,一步一步往內間臥房去,還未進門,便聽見一聲輕微響動,自內傳來,懷真詫異道:“你還未走?”當下急走幾步。
誰知轉進房中,卻見燈影下坐着一個人,身上兀自披着緞子斗篷,額前跟髮鬢都是溼了的,雙眸卻依舊恍若晨星。
懷真驚怔之下,看清他的臉後,卻緩緩定神,身不由己喚了聲:“三爺……?”忽地又打住,想了想,只道:“你如何在這兒?又是幾時來的?”
唐毅卻靜默望她,道:“你方纔又以爲是誰?”
原本凌景深雖勸唐毅不必前來,然而唐毅想到那半夢半醒中所見所聞,竟不能安心,便隨他同車來了。
然而白日鬧得那樣,倘若這樣半夜三更又來打擾,且無緣無故的,又怎麼說?讓懷真及應家的人以爲他瘋了或者無理取鬧,豈不是越發雪上加霜?
景深也是這樣想法,因此才叫他留在車內不必露面,只景深一個,藉口尋賊,一探究竟罷了。
然而唐毅在車中等候許久,見景深遲遲不回,便猜必然有事,他哪裡還能再靜靜坐定?當下飛身下車,施展輕身功夫,便掠入庭院,悄無聲息入了內宅。
懷真正心虛無法回答,唐毅凝視着她道:“你方纔……又瞞着景深什麼?”
懷真臉色微變,更不能說了。
唐毅道:“這屋裡有一股血腥氣。自然瞞不過他,他只是不肯說破罷了。”
懷真越發色變,竟微微後退一步,垂在鶴氅內的手微微一動,卻又停下。
唐毅只是端坐着,目光卻總是在她身上,她的一舉一動,甚至表情間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雙眸,如此通身打量了一番後,喉頭一動,嘆道:“你過來。”
懷真搖頭,只道:“我沒瞞着什麼,也自無事,三爺你無端夜入民宅,卻是很不妥當,且快去罷。”
唐毅仍是死看着她:“真的……從此當我是路人了不成?”
懷真轉開頭去,不知要說什麼好,此刻臉色雪白,長睫眨動,才透出一股張皇來。
唐毅道:“今兒太太說,我若請不回你去,就叫我也別再進府門了,因此今晚上我是在凌府歇着的。”
懷真卻不知此情,當下才又定睛看來。唐毅道:“你不是問我爲何會來麼?只因我睡到半夜,便做了噩夢,夢見你叫我。”
懷真一震,驀地睜大雙眸。唐毅道:“我並不是做夢,是不是?”
懷真生生嚥了口唾沫。唐毅冷笑道:“人道是‘心有靈犀’,我從不信。卻想不到如今,竟爲了你這丫頭牽腸掛肚,難以割捨,偏生你竟這樣狠心絕情。”一語說罷,便站起身來。
懷真定定站在原地,無法動彈,眼見他一步一步走到跟前兒,待要後退,已經來不及了。
唐毅走到她身前,復問道:“你方纔……以爲我是誰?今夜……又發生了何事?連我還要瞞着不成?”說着,便握住她的右手腕,往上輕輕一擡。
隨着他的動作,那鶴氅寬大的袍袖褪下,露出層層包紮着的手,卻見鮮紅血跡從絹紗底下透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虎摸小萌物們,mua~感謝!(╯3╰)
一更君表示:若無意外,本月會迎來傳說中喜聞樂見的大結局?(/(ㄒoㄒ)/~~心情……)
不管如何,小夥伴們要繼續萌萌噠,澆灌營養液的好習慣也務必要保持啊~(╯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