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唐毅問罷,懷真才又回過身來,目光掠過他微白的髮鬢,那銀白色刺得雙眸隱隱發疼。

懷真垂眸,輕聲問道:“你說什麼?你真正想做的,難道不是……”

——對唐毅而言,真正想做的,自然是無論如何都要打贏這一場海戰,於是當務之急,便是在敵方的援軍到來之前,把這一艘首船先行摧毀!故而當時她才選擇捨身跳下,也便於讓他毫無顧忌,放手一搏!

卻聽唐毅道:“當時我真正想做的,便是想將你緊緊地抱在懷中……”

說話間已到跟前兒,竟不由分說把懷真摟入懷裡。

唐毅低頭,在她耳畔道:“就如現在這般,不管是前世也好今生也罷,生生死死,再也不會放開。”

然而心底雖是這個念頭,他卻偏是個最清醒冷靜之人。

他低低的聲音,輕而堅決,溫熱溼潤,彷彿自耳畔鑽入心底去,耳垂先不自覺地紅了起來。

懷真眉頭一蹙,還未來得及開口,唐毅又道:“當初我來見岳父,他惱我,打了個我個耳光。”說話間,便握住懷真的手,在自己臉頰上輕輕貼過去:“便是這裡,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挨人掌摑。”

懷真微微一顫,便輕嘆了聲。

唐毅道:“然而我當時卻恨不得岳父多打我幾次纔好,只因我心中愧對。”

從娶她開始,就知道她是何等性情的女孩子,比如鎮撫司放走招財那件事,對他而言,倘若換作其他任何一個人所爲,自然都無法原諒、甚至深惡痛絕,故而曾當面兒說“你不該”,此後也曾猶豫徘徊。

無可否認,他雖愛她,卻從來都是以國事爲重的,當懷真的所爲——甚至是無意之舉,竟戕害到他最捍衛之物時,他的確是猶豫了。

然而他竟忘了,懷真是他自個兒看中的人,他從來都知道她的性情,也早該料到她會如何選擇,他未曾事先做足預防,是他考慮不周在先。

再者說,縱然是她犯了錯,他只該把人帶回家中,好生教誨安撫,同她曉以利害,只要方法得當,只要他願意,她不至於不懂。

然而他卻選擇了最錯的一種法子。

他也明知懷真在感情之上從來都是膽怯的,他以爲自己並沒說什麼,可是那種隱約的疏離,對她而言卻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信號了。

他年長她許多,性格歷練等又大不同,竟用自己素來的行事風範來要求她,怎會有這個道理?

他當初娶她之時,就已經發誓,要一生護她愛她,可他竟然一念糊塗。

一直到懷真人在雀室之中,對他說了那幾句話,然後縱身躍下。

他發現世間終究也有他辦不到之事,也終究領悟……他一念之差,竟要用她的性命終局!

那一刻,他素來的雄心大志,所有的深謀遠慮,都也隨她那一躍而化爲灰飛一般,身心魂魄都在剎那宛若都成碎片,隨着那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也隨她同入海底。

及至醒來,華髮陡增。

唐毅定了定神,才繼續說道:“你說我眼界高遠,然而我豈無目光短淺之時?因鎮撫司之事遷怒於你,本就是大錯特錯,才又害得你受了那許多苦。你如今要疏遠我,也是我自作自受。”

懷真想不到他竟會說出這些話來,忙攔住他:“三爺!”

唐毅卻又一笑,道:“然而我絕不會再放手,你可聽見了?我以性命起誓,絕不會再讓你離開我。”

他從來都是理智而清明的,然而就在她投海那一刻,他暈厥之前,心中竟有種瘋狂的念頭:他願意以這世間所有……來換得她好好活着!

他從不肯說什麼山盟海誓,縱然是當初成親後最情熱之時,也不曾聽他許過什麼諾誓,懷真掙了掙:“三爺……”

唐毅感覺她在胸前微微地動,正是久違的失而復得之感,不由低頭,在她發端又親了兩口。

正喜歡中,忽地聽到小瑾兒的聲音,叫道:“放開我娘!”

原來他不知何時從裡屋跑了出來,見狀大急,便跑到跟前兒,舉起小小地拳頭便打唐毅,因打了兩下兒似乎覺得不得力,便又飛起腿來,用腳亂踢。

懷真低頭看小瑾兒,哭笑不得:“做什麼?還不停手呢?”又叫唐毅放手,唐毅卻偏不肯,卻也望着小瑾兒道:“小傢伙,我是你父親,你莫非不認得了?”

小瑾兒一愣,然後道:“你不是!”又是悶頭拳打腳踢個不停。

唐毅索性俯身將他也抱起來,一手抱着一個,均不鬆開。小瑾兒猛然被抱起來,才停了動作,轉頭瞪向唐毅……卻又疑惑地看向懷真。

懷真低聲道:“三爺,你且放開我,當着孩子的面兒,鬧什麼呢?”

唐毅道:“你答應隨我回唐府去,我就聽你的。”

懷真臉上一紅,便轉開頭去。

不料小瑾兒見他兩個如此,便又道:“你是壞人!壞人!”說着,又揮舞小拳頭亂打。

懷真慌了,忙握住他的手道:“不許這般,這是你爹爹!”

許是懷真的口吻有些嚴厲,小瑾兒便愣住了,他本是想護着懷真,不料被這般呵斥,頓時又有些委屈,嘴脣嘟起,眼睛裡水汪汪地,便又要哭似的。

唐毅見狀,卻溫聲笑道:“好孩子,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像個哭包兒一樣,將來可怎麼護着你娘呢?”

小瑾兒聽了這話,卻又睜大雙眸,雖然年紀小,卻竭力不讓淚掉下來,且攥着小拳頭說道:“我沒有哭。”

懷真正有些後悔兇了小瑾兒,見這情形,又驚又笑。

卻見唐毅又說道:“既如此,你且想想看,除了我,誰還曾這樣抱過你娘?自然是隻有父親可以抱她,不信你問她就是了。”

懷真想不到他竟會對孩子說這種話,頓時紅了臉,低聲啐道:“怎麼這樣沒正經起來,瞎說的是些什麼!”

唐毅笑吟吟地看着小瑾兒,卻見小孩兒面上露出思索的表情,過了會兒,果然認真問懷真道:“娘……他真的是我爹爹麼?”

懷真又些含惱地看了唐毅一眼,不得不認,便點點頭。

小瑾兒驀地睜大雙眸,只顧盯着他細看,然而因十分錯愕,那一聲卻仍是有些叫不出來。

正在這會兒,忽地李賢淑從外頭來了,見他們三個這樣,便笑起來,道:“倒是有多少話呢?還是說不完……早飯都備好了,先去吃了飯罷了。”

唐毅才放開懷真,當下來至外間,果然見滿滿布置了一桌兒茶飯,小瑾兒因才相信了唐毅是父親,便坐在旁邊椅子上,只顧看他。

李賢淑拉了拉懷真,兩個人又進了裡屋,李賢淑道:“是怎麼樣呢?”

懷真道:“沒怎麼樣。”

李賢淑笑道:“傻孩子,這許多日子來你也不回唐府,可只那邊太太雖然不肯爲難,心裡卻焦急的很?如今姑爺總算回來了,只怕他也說了什麼?”

懷真嘆了口氣,李賢淑道:“又嘆什麼?有什麼過不去的呢?他若是真個兒接你回去的,你就別再推搪了,畢竟是夫妻,長久的不回那府裡算什麼呢?”

懷真只是低了頭,不言語,李賢淑點了點她的額頭道:“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難道還臉皮兒薄不成?”

懷真這才紅了臉,不依道;“娘!”

李賢淑道:“行了,你不必出去,娘給你探聽探聽。”說着,便叫懷真坐着自歇息,自己出外去了。

李賢淑因見唐毅勞心勞力的,又連日裡奔波,便叫人備了極豐盛的早飯。

唐毅雖然奔波勞累,連日不曾好生飲食,此刻卻仍不見狼吞虎嚥之象,仍是儀態端莊,不疾不徐。

李賢淑在旁坐着,不停相勸,又拿淨筷給他撿了幾樣兒菜過去,他都一一謝過,絲毫不肯失禮。

李賢淑越看越憐,越看越愛,把昔日那怨念的心思也撇開了,半晌便道:“姑爺這次回京來,是逗留多久?”

唐毅聽了,便放下碗筷:“大概有三個月。”

李賢淑嘆道:“以後還要出去呢?”

唐毅道:“是。”

李賢淑道:“那豈不是又要跟妻兒分離呢?”

唐毅站起身來,道:“岳母……”

李賢淑忙道:“你坐,不必多禮,且再吃一些無妨。”

唐毅卻並不落座,只仍是端然站着。

李賢淑上下打量了一回,道:“罷了,你不必疑心,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想當初你岳父也曾被外放過那七八年呢,我們母女們也仍是那樣過了,我雖然是個沒學識的,可也懂得你辦的都是大事兒,自然是要緊不能阻礙的。”

唐毅擡眸,眼中透出意外之色。

李賢淑道:“我雖然疼女兒,可也知道懷真的心,總是在你身上的,不瞞你說,先前你撇了她出京去後,我是一心想給她再找個好的呢,也的確有些可靠踏實、又對她極不錯的好人,我心裡是看中的。——如今說這話,也不怕你責怪。”

唐毅低下頭去:“是,我其實並不敢責怪,我亦有錯兒。”

李賢淑見他如此恭敬,便一笑點頭道:“可畢竟我們看中的又有什麼用呢?不管我們怎麼說,懷真總是不肯答應,真是倔強的無法……乃至最後竟然寧肯去詹民國,幸而姻緣仍是姻緣,不管怎麼彎繞,也仍是你們的。”

唐毅眸中透出喜色,溫聲道:“多謝岳母成全,是我三生有幸,能得懷真,以後自然傾我畢生之力,好生疼惜護佑她。”他因心喜懷真,故而這些話竟不由自主說了出來。

李賢淑見他人品端持如許,卻偏說出這些來,忍不住嗤地一笑,卻又嘆了口氣:“罷了,我知道你是個最能耐的人,可未必是那最適合的夫婿呢,可誰叫懷真是喜歡的呢?”

李賢淑說一句,唐毅應承一句。不料小瑾兒就在旁邊瞪着眼睛看,自然是似懂非懂的,聽到這裡,就問李賢淑道:“外祖母,他真是我父親麼?”

李賢淑嘖嘖一聲,把小瑾兒抱過來:“瞧瞧,這孩子都不認得了。”說着便道:“是,是你爹,快叫爹!”

小瑾兒咂了咂嘴,才鼓足勇氣,小聲叫道:“爹……”

唐毅走到跟前兒,把他接過去抱在懷中,喜道:“好孩子!”

小瑾兒喜歡起來,又因先前唐毅也這般抱過他,不免喚起零星記憶,便又笑着叫道:“爹!”這回聲音卻大了起來。

唐毅也笑着應承了,把小傢伙兒緊緊摟住懷中。

且說兩個人在外,懷真在裡屋,哪裡能“歇息”,她生怕李賢淑會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因此早也守在門口,故而竟聽得一清二楚。

聽到最後小瑾兒笑着叫父親,父子兩個親熱起來,她便低了頭,回到了榻上靜靜地坐了。

因唐毅纔回京來,有許多正事要料理,吃了早飯後,便先離開了府中。

這會兒李賢淑探明消息,便帶着丫鬟們給懷真收拾包袱,只等他晚間兒再來接。

到了晌午時候,因唐毅派人回唐府送信兒,唐夫人知道懷真今兒會回府,便迫不及待地,早命人先來接了小瑾兒回去。

如此過午之後,門上來報,卻是說小凌駙馬來了。

因此刻蘭風趙佩等並不再府中,李賢淑得了消息,便先親迎出來,果然見小廝扶着凌絕,緩步行了進來……雖說是將養了這許多日子,可仍是清瘦的令人心疼。

李賢淑也跟趙蘭風似的,素來最疼惜他,當下便忙快走幾步,到跟前兒握住手,說道:“你這是做什麼呢?才醒來多久,不好生保養着,如何就來了?”

凌絕正欲行禮,見狀只得作罷,因說道:“這幾日我能下地了,不礙事,勞煩師母記掛了。”

李賢淑見他下頜尖尖,只雙眸越發清亮而大,心疼的無法,便忙叫兩個貼身丫鬟過來好生扶着他,因道:“王爺如今不在家裡呢?你可是有事?就急急地趕來?”

凌絕道:“師母恕罪,我今兒來,一來是爲了給恩師師母請安,二來,卻是想見懷真妹妹的。”

李賢淑聞言點頭,因知道前些日子懷真一直往鎮撫司探望凌絕,如今他醒來了,他又是個最知禮的,便也過來……也是人之常情,當下一邊兒叫小丫頭回去報懷真,一邊兒陪着凌絕入內。

此刻懷真正在屋內亂翻書,用以寧靜有些亂了的心緒,忽然聽聞凌絕來了,知道他身子狀況大不好的,便忙也迎出來。

正凌絕已經進了院門,懷真遠遠地看了一眼,見他仍是着素色袍服,手中拄着一根鹿頭杖,明明好端端地濁世佳公子,竟憔悴如斯,清瘦的彷彿一陣風兒便也能吹倒似的,心中更是不忍。

當下迎了,懷真也忘了什麼避忌客套,只先皺眉道:“你也太冒失了,竹先生沒叮囑不叫你出來走動麼?”

凌絕說道:“說了,奈何我心裡有事,總是憋悶着也容易得病,竹先生便許了我出來這一趟。”

懷真道:“什麼天大的事,再者說,只叫人來跟我說一聲兒罷了!我難道不會過去?”

李賢淑見他兩個這般,知道不可打擾,便退了出來,叫廚下去準備些湯水來給凌絕服用。

兩人便在房中坐了,懷真打量凌絕,便道:“到底是什麼呢?”

凌絕看了一眼她身後的丫頭,懷真會意,便屏退了丫鬟們,當下室內只剩下兩人,凌絕沉吟片刻,才道:“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忘不了……那一次被金飛鼠擄走,你對我說過的那些話。”

懷真心中微震,卻笑道:“事情過去那許久了,如何不趕緊忘了,又不是什麼好事。”

凌絕搖頭,輕聲道:“只因我始終想不通,你如何竟對我說那些,自不會是你僞裝的,更絕不似是無緣無故的愛恨。直到這一次……我昏死在牀……”

懷真臉色微變,勉強道:“你、你說什麼?”

凌絕苦苦一笑,雙眸定定地看着懷真,眼睛便紅了起來,聲音宛若嘆息,似笑非笑道:“懷真妹妹,你瞞的我好苦。”

懷真呆呆回望,不太確信他的意思:“你是說……”

凌絕輕聲說:“你送我的那個香包,我嫌氣息甜膩不喜歡,你便賭氣扔在水裡……”

懷真色變,猛地站起身來,眸中透出恐懼之意。

凌絕深吸一口氣,也隨着起身:“你不知道的是,後來……我下水……把它撿了回來,那個鴛鴦繡的,果然不如何好看……”

耳畔一陣嗡鳴,懷真只死死地盯着凌絕,腳步挪動,竟後退一步。

凌絕緩緩往前一步,仍是凝視着她的雙眸,道:“你問吉祥……我會不會看不上你,吉祥說除非是我瞎了傻了……可知,我並不是對你無心……”

懷真只覺似靈魂出竅,渾然不知要如何。

凌絕漸漸走到她跟前兒,道:“你我新婚夜,你坐在牀邊……見我醉酒,便自個兒掀起紅帕子,瞧着有些失望的模樣,可知……我其實並沒有醉……我只是不知該怎麼面對你……”顫聲說到這裡,雙眸雖睜得大大的,淚卻無聲滾了下來。

此刻,懷真才聽到自己啞聲道:“別、別說了……”

凌絕卻仍道:“現在想想,纔算是想通了,你爲何無緣無故的討厭我,只因爲……並不是無緣故,而是你曾……那樣深喜歡過我……”這一句,竟不知是欣慰,還是無邊酸楚。

懷真聽到“喜歡過我”四個字,大爲刺耳:“別說了!”

她攥緊雙手,竭力鎮定下來:“我不知……你說的是什麼,再說……你如何知道那是真?多半是你傷重,糊塗了,也是有的。”

他的手杖忽然歪跌了出去,落在地上,發出“啪”地一聲,凌絕笑了笑,道:“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