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冬去春來,這日京城之中,賢王府內,懷真正跟李賢淑閒話,小神佑便跟大姐兒在旁邊炕上玩耍。
不免又說起唐毅幾時回來,懷真道:“年後又寫了信,說是過了東甌了,料理了泉州之事便成了……一切甚好,叫家裡不必掛念呢。”
李賢淑道:“你爹自也跟我說了,原來他也沒告訴你確切什麼時候回來?只怕果然還得一年半載的。”
懷真笑道:“爹如何知道還要一年半載的呢?”
李賢淑道:“你爹算那行程推測的,說越是往南,事兒越難辦,不然也不必毅兒親自出馬了。”
兩人家長裡短地說了會子,不知爲何又說起郭建儀之事來。
因過年之時,彼此之間互有往來,郭建儀自然也攜了家眷來王府內拜年及赴宴之類……懷真也見過了這位郭少奶奶,見果然生得很好的人品,雖然年少,卻不是那等愛鬧任性的,自有一番知書達理的嫺靜氣象。
李賢淑笑說:“有件事兒只怕你不知道,你這小舅媽……”
懷真不由也笑說:“娘,她年紀比我還小許多呢,以後不如就改了稱呼罷了,什麼小舅媽,也怪難爲情的,我萬萬叫不出口。”
李賢淑便道:“好罷了,你且聽我說完,猜怎麼着呢?這宋三小姐,原來已經有喜了。”
懷真詫異道:“竟是這樣快呢?”
李賢淑嘖嘖道:“可不是?可見他們夫妻恩愛,不是虛的。”
懷真聞聽,不由想起節下應酬時候的光景來,當時不免跟郭建儀兩下相見,只她仍以“郭大人”相稱,郭建儀卻也仍是昔日的面目,溫溫和和,不見異樣。
然而雖如此,懷真卻依稀察覺他有一絲淡淡地不自在。
懷真心中自也清楚,如今郭建儀是成了親的人了,自不會似先前一般,這也是她之前很不願沾染情緣之意,倒有幾個修成正果的?弄得不好便是怨偶,一輩子的不安於心。
就連跟郭建儀之間本也算不上有什麼,可是如今他成了親,心上終於有了人……過往種種,縱然爲人淡然如他,只怕心底也難免有些芥蒂,相見彼此尷尬。
可見當初他大婚之日,她並未前往,乃是明智之舉。
因懷真看出郭建儀的不自在,於是更下意識地想要兩不相見,唯恐尷尬。
其實懷真也親眼見着了,郭建儀陪着嬌妻上車下車,進府出府,自有一副溫柔呵護態度。
其實倒也爲了他高興,好歹如今他放開心結,立業成家,自是極好的結局。
故而想多爲着他着想,相見不如不見,只讓他更得自在美滿罷了。
這會子聽李賢淑說郭建儀的小夫人有了身孕,懷真微微愕然之餘,便也笑道:“果然是大喜事,娘以後要準備一份兒大禮纔是了。”
李賢淑笑道:“這是自然的,連你也是少不了的。”
誰知在七月裡,幽縣忽然傳來消息,竟是徐姥姥歿了。
懷真聽聞,猶如晴天霹靂,當即便哭的噎了過去,醒來後,便立叫人備車,一刻不停地趕去幽縣,唐夫人見她如此,甚是不放心,若不是想着照料神佑跟小瑾兒,定也要陪着前往。
而在賢王府中,李賢淑自也是哭的死去活來,蘭風親自陪着,同趕往幽縣。
李興見他們俱都趕來,又都哭的淚人一般,便強忍悲痛,安撫道:“娘並沒遭罪,她反像是知道一樣,前夜還同我交代,讓後事不必緊着張揚,只簡樸便是。又特意叮囑,讓妹妹跟懷真別太傷心,她說……一輩子的心願都滿了。”說到這裡,自己也落了淚:前夜徐姥姥交代了後事,李興本以爲她老人家愛多思罷了,誰知早上來看,就見已經安詳地去了。
衆人終究大哭了一場,雖然徐姥姥遺言不許張揚,卻仍是肅穆莊嚴地將後事料理妥當,做足四十九日的大道場。
又因徐姥姥身份不同,再加上蘭風跟李霍的關係,因此不管是京中官員,還是軍中將領們,竟都來到參拜,幽縣本地的士紳官吏們自也不必多說,從李家門口到城門上,靈棚滿布,竟像是滿城做悲一般。
何況徐姥姥爲人甚好,自從李家有些起色之後,便總是行善積德,廣施財放米等,因此幽縣以及鄰近郊縣的百姓們也都感念好人,自發前來弔唁,出殯這日,隊伍亦從家門口迤邐到了城門口。
只因跟徐姥姥之間祖孫之情,並非其他可比,懷真先前七日,都留在幽縣陪着母親一同守靈,也未曾回京,後來十數天裡,便每日不辭辛勞,來回行事,足足撐了一個月方回來。
因勞神傷心,便不免病了一場,又纏綿了十數日纔算痊癒。
期間李賢淑,應玉容蘭等各自來探望過,不提。
這一天,懷真因身子好些了,便叫人備車出門,竟是往平靖夫人留給她的一處別院而去。
且說自打平靖夫人去世後,平靖夫人名下的一應宅邸便歸於懷真名下,只未免無人居住。
先前伺候平靖夫人的那許多婢女僕人們,懷真許她們,——若是願意各自歸家的,便放其歸去,要離開府中自由過活的,也發予銀錢叫他們自行度日,然而這些僕役對平靖夫人從來忠心,因此竟沒有幾個願意離開的,懷真便留了一半人手仍在平靖府內,其他的,有一些收歸唐府之中,另又撥了幾十人前去賢王府當差。
而平靖夫人除了這一處的主宅,另有兩處別院,懷真思量許久,便把其中一處“德澤園”,改爲專爲收留棄兒、流浪孩童之所,除了有嬤嬤們照料外,又選府內能幹識字的丫鬟,專門照料教導,也請了幾名飽學的秀才爲衆孩童開蒙,這兩年來,陸陸續續也自收養了有近百個孩童。
當初決定行事之時,唐府的人還有些微詞,覺着讓許多貧賤外人涌入宅子,彷彿褻瀆了平靖夫人一般,只礙於懷真身份跟唐毅面上,纔不敢大肆阻攔……
然而對懷真而言,平靖夫人生前便甚是喜歡孩子,若是她的別院能作爲救助這許多弱小孩童之所在,只怕於夫人而言,也自然是欣慰、而非有些人心中所想的冒犯罷了。
何況唐毅後來聽說此事,卻也十分讚許。
懷真先往別院內探視了一番,見孩童們衣着整潔,正隨着先生朗朗讀書,不論大小,男女,均是井然有序,朝氣蓬勃,叫人看着也覺喜歡。
懷真一一瞧過了,才自出來到了上房,又問了管事嬤嬤近來的情形,看了一會兒賬目等,並無差錯。
這才離開德澤園,重回到平靖府的主宅,小神佑一進門,便滿地亂跑起來,東走走,西看看,像是甚爲喜歡這個地方。
因也來過數次了,懷真便任由神佑在前蹣跚而行,她便同嬤嬤丫鬟們在後跟着,眼見來至花園門口,奶母怕神佑跌倒,便將她扶住。
懷真駐足,不免往裡看了一眼,隱約還瞧見那一棵極高大的夜光花樹,隨風搖曳,很是自在。
頓時之間,雖是白日,卻也不免滿目璀璨,懷真立刻想起昔日唐毅在時,兩個人曾於夜間,在這樹上纏綿光景……一時竟有些恍惚出神。
不料正在此刻,忽聽一聲呵斥,懷真一怔,便見身後兩名侍女閃身上前,擋在自己跟前兒。
與此同時,有幾道人影自牆頭躍下。
懷真大驚,本能地叫道:“護着神佑!”
此刻神佑的奶母抱着她,已經被驚呆了,竟無法動彈,懷真膽戰心驚,拔腿便衝過去,卻有人比她更快,縱身躍到奶母跟前,將來人擋住。
懷真踉蹌間,又有兩名侍女上前,把她護在中間兒,懷真不顧一切,只從奶母手中將神佑忙不迭地接了過來,緊緊摟在懷裡。
侍女們便護送她往外而行,另有五六人阻住那忽然現身的刺客,正在危急之時,卻見又有幾道人影從門外衝了進來,懷真只以爲又是歹人,怦然心亂,只咬牙死命把神佑按在懷中。
誰知那幾人進門後,便有四人留在身邊兒,做護衛之勢,其他的就衝上去,截殺那些刺客。
懷真這才知道原來是自己人,好歹鬆了口氣!這會子侍女們在內,男子們在外,把懷真跟神佑護得緊緊地。
懷真還想看看前頭戰勢如何,聽其中一名侍衛道:“郡主不必擔心,我們是凌鎮撫使派來暗中跟隨郡主,就是爲防備今日的,郡主先隨我們撤離此地。”
懷真心安,便點頭答應,當下隨衆人出府上車,先前早又有人前去報之凌景深,——凌景深人還未到,就近巡城的士兵們卻已經聞訊趕到,頓時越發把懷真護了個水泄不通,一邊兒又撥人手入內幫忙拿人。
懷真抱着神佑上了馬車,士兵跟侍衛、侍女們便護着往回而去,她雖經歷過風浪,然而許久不曾見這般場面了,自然心驚亂跳的,何況還帶着神佑在身旁,自個兒倒是不怕,若神佑有個萬一……
不料神佑竟從始至終都不曾驚嚇哭鬧,反仍是安靜乖巧的,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
懷真見她不是個受到驚嚇的模樣,才又定神。
車行半路,忽地有人攔路,懷真正不知又怎麼了,卻聽車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匆忙急促地問道:“懷真可好?”依稀有些顫音。
懷真愣了愣,才記起是誰,便將簾子微微撩起來,道:“小……”
話未出口,忙改口道:“郭大人,我甚好。”又有些疑惑地看着郭建儀,見他人在馬上,神色焦急慌張,彷彿有些喘/息未定,卻不知是從何而來。
郭建儀聽了她回答,又看她露了面,才極快地平復了聲氣,面色也恢復正常,脣動了動,便語氣溫和道:“方纔我聽說你們遇襲,正好順路,便來看看,既然無事就放心了。”
懷真點點頭:這還是自打他成親後,兩個人第一次說這許多話。
四目相對,郭建儀靜靜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忽又一笑道:“好了,我另有事,就先去了。”
懷真抱着神佑,此刻也有些啞口無言:“是,請了。”
郭建儀輕輕笑笑,繮繩一拉撥轉馬首,果然徑直去了,懷真凝視他頭也不回、越走越遠,便放下簾子,也不再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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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事之後,懷真才知道自個兒身邊竟有許多暗衛,不僅是平靖夫人的侍女會武功,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丫鬟,竟也是有些拳腳功夫,後來細問,才知是凌景深安插爲近身護衛的。
至於那些行刺之人,擒住了幾個活口,在鎮撫司內一番詳細審問,那些人只供認是受了人的錢財,故而過來擄劫罷了……至於是何人所指使的,他們竟也是不知情的。
因唐毅臨行之前曾囑咐過,景深隱約有些猜測,只是至今未曾尋獲那人行跡,因此便仍是嚴密防範、巡查罷了。
不覺間,一冬又過,期間郭府之中果然便新添了一名女嬰,懷真仍未親去,只命送了一份大禮罷了。
是年冬日,也不見唐毅有書信再回來,懷真心中暗暗着急,只不便將所思所憂說出口來。
而小瑾兒長大了兩歲,近來極少廝纏在家,已乖乖地去族內的學塾跟着唸書識字,比之先前,竟越發少了幾分淘氣。
因連日下了幾場雪,天寒地上滑,唐夫人心疼孫子,有心不讓他去學塾、在家裡快活幾日纔好,不料小瑾兒唸唸有詞道:“老師說:當勤學不怠。”竟仍是要去。
唐夫人無法,只好多叫五六個機靈小廝,並幾個老成沉穩的僕人跟從,叫好生護着,不得閃失。
外頭天寒地凍,雪落綿密,唐夫人同懷真閒話了會兒,有些發睏,便抱着貓,在炕上打盹。
懷真走到裡間,本要調弄兩樣香,只是不知爲何,竟只心緒不寧,心思浮動,左右無法沉下心來,便把各色香料撇下,走到窗邊去看雪。
誰知半晌回頭,卻見小神佑不知幾時竟趴到桌邊,拿着那香挑子,正在撥弄桌上的香料。
懷真以爲她又亂玩鬧,便一笑上前,想將她抱開。
纔將神佑抱入懷中,目光掃過桌上被她堆在一塊兒的各色香料,分別有沉香,檀香,藿香,零陵香,甘鬆等……懷真心中一動,卻有些怔住了。
原來神佑隨手劃出來的,卻不是別的,正是先前懷真調過的“春日香方”所需配料。
懷真起初覺着是神佑隨手亂撥所致,然而偏偏其中並無一味是亂香,又怎會巧合至此?
她又以爲是自個兒上回調的時候給神佑看見了,故而記得,纔有樣兒學樣兒的……可是細想想,除了很久前在王府調過此香,後來因張珍鋪子中也有了此物,便再也不曾親手調弄過。
懷真盯着神佑,半晌問道:“神佑爲何……把這些香撥弄在一塊兒呢?”
神佑的眼睛極圓,眨了眨,便小聲道:“它們喜歡在一塊兒的。”她雖然又長了兩歲,卻從來少言寡語,竟是惜字如金似的。
懷真聽着這似懂非懂的話,不覺把神佑抱的緊了些,默默出了會兒神,懷真便把這許多香料收起來,卻又拿出幾種來,擺在桌上。
神佑看看她,見懷真並無惱色,她似乎知道孃親是故意讓她“玩兒”的,當下抿嘴一笑,又拿起香挑,望着那許多香,又看似隨意地撥弄了一陣兒,只見她挑來挑去,陸陸續續又在桌上集了一簇。
懷真眼睜睜看着,心中又驚又喜。
是夜,懷真沐浴過後,懶懶地獨臥在牀,想到白日裡神佑所爲,感慨萬千。
起初她尚不信,然而試了幾次,見神佑信手拈來,每每便跟典籍香譜上所記錄的香方不謀而合,有的雖無記載,但自有一派,以懷真的眼光看來,也是極難得的了。
懷真不由才感慨:這世上果然有天然天賦之說。
當初竹先生贊她天賦非凡,如今在神佑跟前兒,才知道自己竟完全不算什麼。
她一則因神佑的這般“天賦異稟”而喜悅,二則,卻又有些驚心:總覺得一個孩童竟有如此異能,彷彿太過驚世駭俗……又只怕如此了得……
懷真心中百感交集,思來想去,一會兒喜,一會兒憂,竟是無法入眠。
她因心頭不得開解,聽着外頭風聲呼嘯,彷彿卷着雪花亂拍窗上,不由又牽掛起唐毅來。
也不知這會兒,他在南邊兒哪個地方餐風露宿,可會惦念家中衆人?又不知他到底幾時回來……可知她心中有許許多多的話要同他說?徐姥姥離去之悲,小瑾兒懂事之喜,以及小神佑這份天賦,到底是好還是……
想着想着,眼眶便溼了,懷真不免唉聲嘆息了幾句,伸手往枕頭下面去掏摸帕子來拭淚,才抽到帕子出來,透過帳子,忽見桌上燭光輕輕一晃。
自打唐毅離京,懷真夜間安寢,從來不肯滅燭,如今見燭火無風而動,只以爲是丫鬟聞聲進來查看究竟了,懷真便悄聲道:“我無事,快去睡罷……”
豈料那輕微的腳步聲一直來到牀邊兒,接着,牀帳便被輕輕地撩開。
懷真正坐着拭淚,見狀皺眉道:“做什麼?”扭身回頭,卻掃見搭在帳子上的手指修長,是極好看而熟悉的形狀。
懷真一震,擡眸往上看去!燭光之中,恍惚如夢,而那人近在咫尺,鬢邊尚有未化的雪色,雙眸卻依舊燦若曉星,微光隱隱,溫暖帶笑。
作者有話要說: 麼麼噠萌物!
這一章內容略多~爲了今兒把唐叔接回來,準備了一整天吶!
倒數併發糖中(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