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看到六姨娘抱着子鈺縮在角落裡的身影時,她猛地一震,十指無法控制的顫抖着,一步步走向那裡,畏懼的,卻充滿希望的伸出手,只是輕輕一碰,六姨娘的身子已經轟然倒地,只見她懷裡,一把劍從子鈺小小的柔嫩的身體內刺穿,一直刺進六姨娘的胸口,暗紅的血流了一地……
餘辛夷一怔,不自覺地踉蹌了一下。
她擡起腳想去將六姨娘跟子鈺從地上扶起,四肢卻如灌滿了鉛水動彈不得,下一刻便軟倒在地。如此狼狽不堪,像雙腿被生生砍斷一般,怎樣都站不起來。
嗓子裡那麼幹,涌出濃重的血腥味,她雙瞳大大的撐起,乾澀得擠不出一滴眼淚來。寒紫緊跟而來看到這幅場面,淚流滿面,拼了命的衝過去攙扶余辛夷,然而餘辛夷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呆呆的雙目裡彷彿已經死掉一般,已經走到崩潰的邊緣。
寒紫咬牙悲慼:“小姐,你別這樣……”
餘辛夷瞳孔猛地一縮,忽然梗了下喉嚨,嘴角流出深紅的血來,順着雪白的脖子,一直滴到紅色的嫁衣裡!
原來老天爺自始至終都這麼殘忍,她自以爲重生之後可以改變一切,卻沒想到短暫美好僅僅是鏡花水月,虛幻泡影,老天總會在她最防不勝防的時候,奪走她所擁有的一切,無論是姨娘、子鈺、老夫人,還是景夙言!是不是她就不該重生?她就不該回來報仇?是她一手強行打破了命運的軌跡,最後她報了仇,卻害死了所有人!
她不該存在,是的,不該存在!
寒紫看着她面如死灰的表情,已經陷入魔障,快要崩潰到對活下去毫無留念,不停的大聲喊她,但是餘辛夷始終沒有說話,寒紫的心也跟着跌入深淵。
就在此時,忽然有一道極細微的聲音傳入耳朵,寒紫渾身一顫,像是抓住什麼救命稻草一般,突然站起身,抓住餘辛夷的胳膊道:“小姐你聽,有聲音!奴婢不騙你,真的有聲音!白芷,肯定是白芷!”
“真的有聲音!她肯定還活着!小姐,我現在就去找她,立刻就去!”
寒紫立刻衝出去,餘辛夷片刻的怔愣之後,猛地踉蹌起身,回魂一般追了出去,瘋了似的開始到處尋找,像是尋找自己最後一線生機。
兩個人赤着手將餘府一路翻了個遍,手上被劃破無數道傷口,餘辛夷卻連眉頭皺都沒皺一下,只知道找,找!儘快找出來!直到最後在池塘邊隱蔽的假山石塊後,找到了浸泡在池塘裡,一手死死扒在岸邊上,一手抱着懷中的襁褓的白芷。
餘辛夷立刻撲了過去,將白芷從池塘裡拖了上來:“白芷!白芷!”
寒紫上去幫忙,將白芷安放在草地上,待看清楚才撐大眼睛,重重的倒吸一口氣。只見白芷身上,原本活潑俏皮的鵝黃衣衫被染得斑斑駁駁暗紅一片,臉色是慘白的,連氣都喘不過來。當殺手闖進來見人就殺時,白芷就抱着孩子跳進池塘裡,才僥倖沒被當場殺死。
當餘辛夷看清楚白芷情狀的時候,才知道她不是不想爬上岸,而是——她身上、手臂上受了數道深可見骨的傷,明明沒有了力氣,而這兩天兩夜卻還要躲在池塘裡,一邊保護襁褓中的嬰兒安全,一邊扒在池塘邊的泥土裡,不讓自己掉進水中,淹死懷中的嬰孩——因爲她知道,一旦掉下去,她就再也爬不上來了!
而岸邊上,五個被手指插出的,深深的孔洞裡,血跡早就將泥土染成深褐色。
看見餘辛夷的瞬間,白芷快要闔上的雙眼緩緩彎出一道淺笑,充滿欣喜與信賴:“小姐,你終於來了……我就知道你回來的……”明明即將面對死亡,眼睛裡卻還充滿着那麼簡單而純粹的信任。
一滴淚從閉起的眼睛裡落下,餘辛夷咬緊牙關立即道:“你別說話!寒紫,立刻跟我把她帶出府,你去找太醫或者大夫,什麼人都可以!白芷,你不準閉眼睛,不準!”
白芷卻用盡最後的力氣擡起僵硬的幾乎廢掉的手,拉住餘辛夷道:“小姐你交代我要照顧好小甥少爺,現在……奴婢完成任務了……甥少爺,交給您了……”
白色的襁褓上沾滿了各種污漬,襁褓還是溼的,裡面的小嬰兒臉色很不好看,因爲寒冷兩天沒進食,而渾身打着擺子,身上卻是滾燙,氣若游絲,只剩下最後一口命。
當孩子終於交到餘辛夷手中,白芷臉色露出輕鬆的微笑,停止最後一抹呼吸。餘辛夷緊緊抱着懷中的孩子,用力閉上眼睛,已是淚流滿面。
爲什麼?她明明已經事先安排了百餘名護衛保護餘府安全,可最終還是沒保得住!文帝陡然駕崩,緊接着整個皇宮被炸爲血海,大鎏國正在陷入一場巨大的暴亂,值此風雨飄搖之際,怎麼會有人想起餘家一屋子的老弱婦孺?到底是誰?是誰這樣狠毒的新,殺了老夫人、六姨娘、白芷以及所有人!
是景北樓?
對了,是他!肯定是他!
她忽然回想起景北樓萬箭穿心臨死前,那個詭異的表情,像是佈置好了什麼,等着叫她生不如死!
餘辛夷口中一甜,猛地吐出一大口血來——
這一年,註定是大鎏國天塌地陷的一年。四皇子景北樓逼宮,引起皇宮爆炸,皇帝皇后連同所有皇子葬身其中,大鎏羣龍無首。爲爭皇位,四方諸侯開始大戰,戰火綿延了整個大鎏國,與鎏國接壤的犬戎、旬國趁火打劫,就連沿海的固戍國也蠢蠢欲動。大鎏國內憂外患,一度百姓流離失所,叫苦不迭。
直至兩年後,永寧王府在諸侯爭鬥中贏得最多支持,以五十萬兵馬暫平西南、西北,將敵國趕出邊境,入主京城,登基爲皇。
鎮北有皇城,鎮南永寧王。
多年前一句百姓俚語竟然成爲現實。永寧王薛振宇泰山封帝,原永寧王世子,年僅十四歲的薛採封爲太子,又成了四國之內茶樓酒肆一樁新鮮的談資。
相比之下,兩年前戶部尚書餘府後院那場大火突如其來的大火,倒顯得微不足道了,只知道那場大火之中,一切都被燒得乾乾淨淨,光華郡主餘辛夷,亦在烈火中喪生……
兩年後。
旬國都城,陽邏城最熱鬧的一間酒肆裡,來自五湖四海的消息都成了這裡最熱門的談資,供人來下這一壺剛燙好的新酒。
一樓大廳最中間那張桌子,一個行腳商人道:“聽說了沒?上月,固戍國的三王爺帶着固戍皇帝最喜愛的公主出使了新帝登基的鎏國,在宴會上,那位公主當場就對薛太子一見鍾情,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說非君不嫁吶!結果被薛太子當場回絕了,你們說好不好笑?”
緊接着旁邊有人接過話頭:“這有什麼?咱們以前的舞陽公主不也是如此招搖麼?要說啊,現在的女子真是太不檢點了,不就是一個男子麼,何至於此?這固戍國王的臉都丟盡了。”
先開始講話那人被駁了面子,有意找回場子道:“誒,此言差矣,你們還不知道吧,這固戍公主年芳十八,而這小薛太子才十四歲,差了整整四歲,固戍公主能如此不要臉面的看上他,說明他長得該有多俊俏。聽說他被封太子,京城跨馬遊街之時,無數少女朝他丟擲荷包手絹,甚至啊連肚兜都有人丟,現在女子實在大膽得緊。”
另一個人咂了口烈酒道:“才十四歲能俊到哪裡去?我看是言過其實了,若論俊美,還是得說以前的鎏國八皇子,曾經見過他的人沒有一個人不爲他傾倒的,可真真是風華絕代,我只有幸見過一次,當年他所過之處的盛景,至今猶在眼前。只可惜,兩年前死了,”那說話的人略略嘆惋了一下,隨即又不無驕傲的說道,“所以啊,現在最俊美的還要數咱們旬國的扶蘇丞相!”
聽到這話,周圍人紛紛應合起來:“是啊是啊,咱們扶蘇丞相,年僅二十有四,不僅相貌不凡,還是四國內年紀最輕的丞相,溫文爾雅,智慧過人,那可是真正的仙人之姿,只可惜雙腿有疾,但還是瑕不掩瑜的。至今還未娶親,可不知道哪家女子能撞上如此大的好運嘍。”
“誰說不是?若是我家女兒能再大個幾歲,我也要擠破腦袋把女兒嫁給他!”
“做你的大夢去吧,你家女兒今年才四歲,就算大個幾歲,也還是個黃毛丫頭,人家扶蘇丞相纔看不上呢,哈哈哈……”
“說起美男子,聽說這家酒館的老闆,也是世間少有的俊朗呢,可惜沒多少人見過,你們見過沒?”
其他種種,不外如是……
酒肆二樓的雅間裡,隔絕外界視線的珠簾之後,一個穿着紫色短打的幹練女子低頭道:“沒想到最後得了天下的竟然是永寧王府,還真是天意難測啊。”
坐在她身側的人,舉起酒杯淡淡都:“永寧王能率領五十萬兵馬入駐京城,一舉奪位,也算是辛苦經營多年的結果。”未竟之言則是,永寧王能有如此深厚的兵馬糧草積蓄,說明早就有了造反奪位之心!
這人做着男子打扮,身形修長,但是那張如同冰雪堆砌的臉龐上,一雙漆黑的眸美得驚心動魄,一眼便能鑽進人心裡,脣色不點而紅,膚色凝白如瓷。看第一眼就知道,這是個女子,並且是個極美極美的女子。第二眼卻是驚訝,這麼美的女子怎麼神色卻如此冰冷,冷得讓人不敢接近。這樣一個冷美人,只可惜並沒有多少人能真正靠近,看清她的面容。只有傳聞,這家“無蹤酒肆”的主人,是世間極難的的美男子。
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已經“死去”了兩年的光華郡主,餘辛夷!
她記得前世裡,永寧王理應在景北樓登基之後,藉由進京朝賀的名義,一出遇刺案,被景北樓除掉,緊接着查出永寧王不臣之心的鐵證,世子薛採與老王妃被連夜斬首,其他幾百口人命斬殺的斬殺,充軍的充軍,一座偌大的永寧王府一夕間化爲塵土。而這一世裡,她原以爲永寧王府逃脫不了這個命數,沒想到因爲她這個變數的干預,全部打亂重來,景家嫡系盡亡後,永寧王竟然僥倖登了基,真是造化弄人啊。
餘辛夷脣角扯出一道嘲諷的笑容,端起酒杯,一口將杯中酒盡灌入喉嚨。
看着餘辛夷整整一杯酒入喉,寒紫想攔又知道攔不住,只得道:“小姐,今日那人怕是不回來了。”
餘辛夷嗯了一聲,微微閉目。
她在等人。
一個極重要的人。
“今日既然等不到,那就回去吧。”餘辛夷起身,從這間雅間單獨設置的通道里,不動聲色的下樓,上了一輛馬車,誰都不知道這裡曾經有什麼人來過,聽過什麼又離開。
馬車不急不緩的駛離,穿進一條偏僻的小巷,連續拐了幾個彎,最後停在一間普通的極不起眼的小宅院門前。
推開院門,一路走進後院,只見一名年過五十的老嬤嬤正在鞦韆架下帶着懷裡抱的幼兒曬太陽。
懷裡抱着個瘦小的孩子,因着身體孱弱,明明已經兩歲,看起來卻只有一歲多大。一雙葡萄似的大眼睛帶着探索的好奇,打量着周圍的一切,對着什麼人什麼物都愛笑,看到一隻蝴蝶,他會笑,看到一顆雨滴他也會彎了眼睛,讓人一看便忍不住心生疼惜。
見餘辛夷回來,老嬤嬤立刻笑了笑,將孩子交過來,便無聲的退下了。
寒紫趁手抱了去,忍不住捏捏他的小臉,道:“小少爺這雙眼睛真是可愛極了,就像原先咱們府裡的毛團似的,滴溜溜的天真可愛,額——”寒紫說道一半陡然停住,低頭道,“奴婢失言。”
暗罵自己怎麼管不住嘴,明知道從前的事是小姐心裡拔不掉的刺,做什麼又拿那根刺戳小姐的心。
餘辛夷淡淡的搖頭,波瀾無驚的接過孩子:“雲霄今天的藥吃了麼?”
她給他取名雲霄,餘雲霄,隨他母親的姓。自出生起,這個孩子就命運多舛,三番五次險些喪命,她取這個名字,希望這個孩子長大以後能夠擺脫如她們一般不幸的命運,擺脫病痛的束縛,展翅高飛,自在入雲霄。
算起來,她離開鎏國,來到陽邏城快兩年了。兩年前,小云霄命懸一線,她拼了命的保住他一口氣,帶他來到旬國。因爲她來找一個人尋一樣東西,一樣唯一能救小云霄的東西!她活到現在已經徹底冷了血,只有小云霄,她不能讓明琪最後一點骨血,像子鈺般死在她面前!就算讓她付出多大的代價,她都可以接受!
寒紫答:“還沒呢吧,藥在爐子上煮着,應該也快好了,我這就去端過來,小少爺的藥只有您喂的時候才乖乖喝下去。”
寒紫將藥仔細過濾,然後微微吹涼了才端過來,看到餘辛夷抱着小云霄坐在鞦韆上,無聲的哄着他。
看着餘辛夷美得不似凡人,卻清冷、漠然的臉龐,寒紫心底抽抽的難受。
從前的小姐雖然也冷冰冰的不愛表露情緒,但是與現在比起來,那時候的餘辛夷偶爾的笑容卻是發自內心的真切,但是現在的她,依然會笑的,甚至笑得比以前還多,可笑容卻像是冰雪堆砌成一樣,沒有半點溫度,簡直像個無魂無魄的冰雕。只有對着小甥少爺的時候,纔會有一點活氣。
她會笑,卻忘了怎麼纔算是笑。
寒紫抿了抿脣,擡頭揚起笑容道:“小姐,藥來了。”
餘辛夷接過藥,仔仔細細的將藥一勺一勺的送入小云霄嘴裡,這藥極苦,一般成人喝了都會忍不住吐出來,但是小云霄卻乖乖在她懷裡,哪怕緊緊捏着小拳頭,皺着小臉,也大半喝下去。若是換了別人來喂,小云霄連嘴巴都不會張開。也許這就是緣分。
剛喂完藥,剛纔那位老嬤嬤走來,無聲的比劃着手勢,她是個啞巴。餘辛夷將小云霄交到老嬤嬤手裡,微微一笑:“寒紫,去開門,我們等的客人到了。”
寒紫眼睛一亮,立刻飛身掠出院子,打開木門。
只見狹小的市井民巷,這扇有些破舊的小門前,一道天青色的身影靜候在此,只看一眼便能叫人爲之驚歎。何爲君子,何爲造化,似在這一人身上齊全了。寒紫先是爲那精緻俊美的面容一嘆,再爲他身下那架輪椅再嘆。
寒紫收回嘆惋的表情,向門外之人微微屈膝:“恭迎扶蘇丞相。”
扶蘇!正是扶蘇!她們這些日子一直等的人正是百姓口中日日所念的扶蘇公子!
扶蘇發出一道冰玉相擊的低應:“嗯。”然而驅動輪椅緩緩入內,他身邊只帶了兩名藍衣少年,身似劍面容也似劍,只看着扶蘇一個人,緊隨其後一同入內。
餘辛夷微微一笑:“扶蘇丞相多日不見,請問我想要的東西你帶來了沒?”
扶蘇坐在輪椅上,微微擡起頭看着面前做男子打扮的餘辛夷,瞳孔裡將她面容上的表情一絲一毫的收入其中,泛着淡淡粉色的脣半刻後方才徐徐開啓:“我只尋到一半,另外一半我會繼續找下去,你自可放心。扶蘇既然承諾,定當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