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進山,”伊可兒坐在氈毯上,從奴兒帖老阿媽手裡接過奶茶,呷了一口,說道:“不管怎麼樣,總要去獵些貂皮。就算不交給博和林,開春的時候也可以換些駝馬牛羊。”
“男人們進山,老人孩子和女人留下。”庫勒捏着拳頭,手臂在微微顫抖。他知道,博和林不日就會假借卜赤汗的名號,向他們的營地發動偷襲。不見了伊可兒,留下的老人孩子和女人便要受到傷害。跟隨伊可兒進山的男人會因爲家人而產生顧慮,很有可能會離她而去。
“都走!”伊可兒示意奴兒帖老阿媽給塔爾鐵和庫勒倒茶,說道:“我們只剩下十七戶族人,不能再丟下哪一家。”她對塔爾鐵舉了舉茶碗,示意他飲茶,“好心的塔爾鐵,你對烏梁海的林地最熟悉。請你給我們出出主意,我們應該遷到哪裡,纔可以躲開博和林。”
塔爾鐵還在因爲剛剛沒有挺身而出保護伊可兒感到羞愧,此時見伊可兒徵求他的意見,更覺得尷尬,木訥的看着伊可兒,思量了半日,說道:“烏梁海部族人都是兀良哈人——伊可兒如果想要避開博和林,可以遷往東北,沿着西拉木倫河駐牧狩獵。那裡有兀良哈部的朵顏三衛,還有翁牛特部、烏齊葉特部和札刺亦兒等部族人。老領主在世的時候,同他們多有接觸。伊可兒進入他們的領地,應該不會被他們驅逐。”
伊可兒搖了搖頭,說道:“兀良哈三衛隸屬明朝,如果我去投靠他們,豈不是等於投降了明朝——我和我的族人不能離開烏梁海部的領地,但我們要找一處博和林的狼爪抓不到的林地。”
“我們去黑森林,那裡的領主是者勒蔑將軍護衛親軍的後裔,他們的祖先都是者勒蔑將軍的基本屬部——黑叢林有長生天庇護,蒙古各部沒有人敢侵犯那裡。”庫勒說得戰戰兢兢,垂着頭,時不時擡起眼皮打量伊可兒的反應。
伊可兒端有奶茶的手輕輕顫抖着,看起來有些惶恐,可她又在極力壓制。因爲“者勒蔑將軍護衛親軍”只是塔爾鐵的隱蔽稱呼,其實他所指的是成吉思汗在世時的親軍衛隊。
成吉思汗死後葬於“八白宮”,由者勒蔑統領汗王八百戶護衛軍守衛靈宮,世世代代一直延續。
自從“八白宮”建立,除了八百戶守衛護軍,蒙古各部都有成員代表各自氏族,集中在“八白宮”跟前,從事守護、祭祀、管理、遷移等具體事務。
這些人專職守靈,蒙古各部稱其爲“達爾扈特”(達爾汗、擔負神聖使命者)。被大蒙古國授予“不服兵役、不納稅賦”的特權,專門看守成吉思汗奉祀之神。
成吉思汗過世後,“八白宮”一直在大漠南北的廣闊草原上往來出巡,但卻在烏梁海留有駐牧狩獵的營地,便是庫勒所說的“黑森林”。
庫勒提議伊可兒去“黑森林”躲避,是因爲他知道,者勒蔑便是“達爾扈特部”的領主,而他的後世子孫一直沿承着領主之位。因爲伊可兒的阿爸沒有子嗣,領主之位才由達爾扈特部族人接掌。
伊可兒擔心的是,“黑森林”是蒙古各部氏族的禁地,擅自闖入者一律被視爲敵人,守護在那裡的達爾扈特人會毫不猶豫的將“敵人”殺死。再有,如果達爾扈特人允許他們進入黑森林狩獵,萬一被博和林獲悉此事,會不會危及到“八白宮”的安全。
伊可兒正在思量,不想唐善卻胡亂插口道:“既然黑森林可以保護你的族人,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收拾氈房,趕上牛羊,等到天黑我們就上路。”
“鬼叫什麼?”庫勒喝斥了一句,沒好氣的說道:“不管去哪兒,我們都是去狩獵,不是去放牧,也沒有草場容得下我們——你是放羊人,留下看管羊羣。”
“我留下?”唐善的眼珠子幾乎掉了出來,尖叫道:“博和林的人要是來了,還不把我和羊羣都煮了?”
伊可兒遲疑片刻,說道:“我剛剛想……也是讓你留下。可現在看,博和林的人馬一來一去也就十幾日的時間,我們的勒勒車最多走出四五百里……”她默默的想着,一口一口呷着奶茶,終於對唐善點點頭,“你可以趕上羊羣,跟我們一起走。”
塔爾鐵先是一怔,馬上提醒道:“伊可兒,你們逃不過博和林的騎兵!”
伊可兒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說道:“塔爾鐵,爲了族人,你和俄而布兄弟必須趕去博和林的駐地。請你們即刻動身,但不要一起上路,讓你的族人們分開來走。”說完,她對塔爾鐵調皮的眨了下眼睛。
塔爾鐵先是傻傻的眨着眼睛呆愣了半晌,隨即咧着嘴笑了起來,歡聲道:“我懂了!我們的伊可兒真是草原上最美麗的‘託雅’——我和俄而佈會把族人分成幾路,先在草原上繞幾個圈,再去趕往博和林的駐地。”
“好心的塔爾鐵,你現在就該去準備了。”伊可兒微笑着送客。塔爾鐵不敢耽擱,隨即辭去。
“伊可兒!”奴兒帖老阿媽收走塔爾鐵的茶碗,臉上露出慈祥的笑,說道:“我和突斯突都已經老了,老的就連勒勒車也駕不動。跟着你們幫不上忙,還是拖累,就讓我們留下吧。”
“奴兒帖老阿媽?你和突斯突大叔也要離開我嗎?”伊可兒驚愕的看去,眼睛裡閃着淚光,用手捂着胸口,傷心的說道:“我的三千戶族人一個個棄我離去,現在跟隨我的族人只剩下十七戶。你和突斯突大叔看着我出生,看着我長大,如果你們也要離開我,我的心會流血,我會痛得死去的——奴兒帖老阿媽,收回你的話,千萬不要再這樣說了,好嗎?”
“好!好!好!”奴兒帖老阿媽連聲應着,臉頰上已經有淚水滾落。她轉過身,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水,說道:“我這就去找人,把我們的氈房裝上勒勒車……”掀簾鑽出房,呼喚族人,外面一下子忙碌起來。
伊可兒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親自給庫勒添了些奶茶,說道:“達爾扈特人不會讓我的族人接近黑森林,可我們又需要黑森林的庇護,我們該怎麼解決?”
庫勒像是早有打算,回道:“我和小夥子們可以跟你進入黑森林,但能不能在那裡狩獵,還要同達爾扈特人交涉。族人們先在十里外的地方安置下來,如果發現博和林的騎兵,馬上躲入黑森林。達爾扈特人看到你的基本屬部遇到危險,應該不會不管。”
伊可兒面帶憂慮,徑自說道:“我們進入黑森林狩獵,已經是對‘聖主’的不敬。如果再把博和林的騎兵引入黑森林……”她看了眼唐善,閉口不言。
庫勒已經明白她的意思,安慰道:“伊可兒,放心好了,蒙古各部氏族都知道黑森林是禁地,博和林也不敢放肆。”
“長生天保佑!”伊可兒虔誠的喃喃着。忽然,她眨着大眼睛看向唐善,淡淡一笑,說道:“再過幾天你就自由了——去幫大家裝車吧!”
唐善悶聲不響的出了氈房,突斯突大叔正在忙碌着,見他走出,喊道:“喂,放羊的小夥子,去把水車加滿水。”唐善順着他的手指看去,但見一個勒勒車上裝了只大扁圓桶,看樣子能盛十幾擔水,該是他所說的水車。便找來只水桶,跑去河邊提水。
在氈房裡,伊可兒和庫勒的談話總要避着唐善,可她還是說露了“達爾扈特人”和“聖主”。唐善小時候曾經師從蜀中大儒於成良讀書,囚禁在無極宮天牢的時候不是練功就是重溫所學,進入錦衣衛又有緣飽覽秘事房,雖然不能說學貫古今,可學識也着實不淺。
唐善十分清楚“達爾扈特人”以及其部族的由來,而且知道他們把成吉思汗看作是受長生天命而降生的聖人,所以稱其爲“聖主”。
達爾扈特人把自己看作是“聖主的衛士”,認爲聖主與天共存,並將聖主的靈柩、旗徽和遺物作爲神物祭祀。
只要生了兒子,達爾扈特人便在家門口掛上弓箭進行祝福,在門口豎兩根天馬旗,右邊象徵成吉思汗的蘇勒德(成吉思汗統率蒙古軍隊的戰旗,蒙古各部族的守護神,戰無不勝的象徵),左邊代表着守護成吉思汗的“衛士”。
他還從錦衣衛秘事房裡看到過有關達爾扈特人的一些瑣事:比如婦女們擠奶,要先向蒼天和聖主獻祭;人們製做新毛氈,要爲成吉思汗祝福;遇到美食佳餚,要說一聲“託聖主的福”,然後才用餐;遇到敬酒時,要用食指向蒼天和成吉思汗彈祭後才能品嚐;就連咳嗽、打噴嚏時也要說聲“請聖主保佑”……
唐善一邊向水車裡提水,一邊儘可能的回想有關達爾扈特人的情況。奴隸也好,自由人也罷,既然進入了草原,總要先保住性命再說。可沒想到,剛剛被人送給依可兒爲奴,屁股還沒坐熱,也沒眯上一個囫圇覺,又陷入到博合林的危險中。總算依可兒沒有留下他,不然他連一處容身之地也沒有。
“嘿……傻小子,這樣提水,要到什麼時候纔是個頭?”突斯突大叔趕着勒勒車,一直來到河邊,幫着唐善一起裝水。
“突斯突大叔?博合林的騎兵多久會到?”唐善把水桶遞給突斯突,由他倒入水車中。
“不要怕我的孩子,我們這裡距離博和林的駐地有上千里路,等他的人返回去,再帶兵趕回來,總要有十幾日。”突斯突大叔安慰着唐善,可他自己的臉上卻帶出憂慮。
唐善也想到了,如果博合林早有準備,派出兵馬隨同說親的人一同來到。此時,他的兵馬一定藏在某處等待消息。一旦塔爾鐵和俄而布兩部離開,他們就將趁夜對依可兒發動偷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