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車輪滾滾,馬蹄翻飛。
車廂裡的楊樂雖在閉目養神,可卻顯得心事重重。
一天之間,四大刀手盡失,仙劍門的六位弟子僅存一人,他又怎能靜心。
馬車駛入一處村莊,村尾開有一家飯鋪,遠遠便可聞到米粥、蒸餅和羊肉的香氣。
霞兒的小鼻子頭輕輕抽動,道:“鸞兒姐姐?”
嶽思鸞輕笑,敲了敲車門,道:“阿四,招呼大家吃飯。”
馬車尚未停穩,虎子先已跳下車,鑽進了飯鋪。霞兒筋着鼻子道:“饞鬼!”拉着嶽思鸞的手,跳下車來。
飯鋪裡空間不大,挨着竈臺不遠便擺開了桌子,二三排開,一共五張,卻已經將鋪子擠得滿滿當當。
開飯鋪的是一對老夫婦,老太、老頭都在竈臺忙活着,並沒瞧見虎子進入。
虎子在竹屜裡摸出兩張蒸餅,又在盆子了拎了根羊排。
“呦?”老頭剛一轉身便看到了正往嘴裡塞蒸餅的虎子,不由一愣。再看虎子光腳赤膊,渾身上下只穿了一條短褲,還以爲是鄰村跑來的野孩子,急道:“臭小子?偷吃我的蒸餅還不夠,還偷我的羊肉?”伸手去抓虎子手裡的羊排。
虎子轉身便跑,老頭抓了個空。竈臺前的老太回過身來,一手掐腰,一手抹汗,嘴裡卻“呵呵”發笑,竟在一旁看起熱鬧來,便似虎子偷吃的不是自家的吃食。
虎子嚥下一口蒸餅,道:“有銀子。”“有個屁!”老頭連連跺腳,再又追趕。
霞兒進入飯鋪的時候,虎子已經吃完兩張蒸餅,正在啃手裡的羊排,隔着桌子同老頭繞圈圈。
“喂?幹嘛呢?”謝天魁一把拎住老頭的衣領,轉身擺臂,把他放回到竈臺邊。
“呦!”老頭見來了客人,喜上眉梢,點頭哈腰的招呼道:“這位爺,這位小姐,這位小小姐……”“得得得!”謝天魁打斷了他,道:“問你話呢?幹嘛呢?”
老頭指了指虎子,道:“臭小子,偷我的蒸餅。”謝天魁“噗”的笑出聲來,道:“幾個蒸餅,至於嗎?”老頭跺了跺腳,道:“還偷我的羊肉。”
“別偷偷的那麼難聽,我們可是一夥的!”謝天魁掏出塊碎銀子拍在他手裡,道:“有什麼吃的?快擺上!”
見了銀子,老頭自然眉開眼笑,又見謝天魁大冷的天卻只穿了件棉坎肩,道:“這是您家的小爺吧?怪不得!”
“這是我家祖宗!我謝天魁就是積了八輩子德也生不出這樣的孩子!”謝天魁一屁股坐在緊靠竈臺的桌子旁,大手一擺,道:“快上吃的吧!”
吃食都是現成的,桌子上很快便端來了米粥,擺上了蒸餅和羊肉。
霞兒吃了塊羊肉,一股濃重的羶味直衝鼻腔,一張嘴,吐在了地上。老太臉色一變,似是有些心疼。
虎子瞪着眼睛跑去,氣呼呼的看了霞兒一眼,拾起地上的羊肉吹了吹,塞進了自己的嘴裡。
霞兒張嘴一嘔,險些將剛剛吃下的蒸餅也吐了出來。待她平復下來,筋着鼻子對虎子道:“真噁心!人家吐在地上的東西你也撿來吃?”
虎子氣道:“前年大雪封山,叔叔伯伯們被困在山裡下不來,我和奶奶沒了吃的,奶奶把準備開春賣錢的皮子都煮了,可她還捨不得吃,讓我吃,自己差點餓死。”
霞兒癟起了小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險些哭了出來。
謝天魁向虎子招手,道:“虎子,坐這來。”虎子坐去,一低頭,眼淚掉了下來。謝天魁摸着他的頭,道:“你去拜岳大俠爲師吧!練成了劍法,行俠仗義,除暴安良!”
虎子用手背抹去眼淚,低頭不語,只是抓着蒸餅向嘴裡塞。
吃過早飯,楊樂的心緒也好了許多,對嶽思鸞道:“等到了城裡,我們先住下。你找人給你父親送個信,請他查一查左憶山的下落。我也派人回總壇,讓我爹派人去找。等有了左憶山的消息,我們再開始行動。”
“嗯!”嶽思鸞應了一聲,點點頭,道:“宣兒小姐和騰家嫂子也要養傷,到了城裡先住下。憑我父親和你爹在江湖上的關係,三五天內必定會有左憶山的消息。”
“楊少俠?”剛剛出了鋪子的阿四在門外呼喚。聲音未落,楊樂與嶽思鸞雙雙飄出。阿四站在馬車旁,看向村頭。
村頭走來一個女人,身穿白裘的女人。
女人的懷裡抱着一個男孩,剛滿週歲的孩子。
嶽思鸞連連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見,因爲正由村頭走來女人竟與她昨夜所見的女人很是相似。
楊樂猛瞪雙眼,暴起的眼球幾乎快要撐破眼眶。走在村頭的女人明明就是被他一刀射殺的影子門門主、他的妻子元香。還有那個男孩,身上穿的同滿兒被抱走時一模一樣。
村頭的女人停了下來,因爲她同樣看到了楊樂。一聲驚叫,女人擡腿便跑。看她抱着孩子踉蹌奔走的樣子,絕不像是一個懂得武功的人。
楊樂驚聲叫道:“元香?滿兒?別跑!”腳下已動,飛身射出。“樂哥!”嶽思鸞急喚了一聲,隨即跟出。
昨夜的戲弄,衆人早已恨得牙直癢癢,而今光天化日之下,自然不能容她逃脫。騰懷義等人也奔了過去。
那女人雖然不會武功,可跑的卻是不慢。三拐兩拐,跑進了村口的祠堂裡。一衆人等隨後趕到,眼見楊樂、嶽思鸞已經先行進入,便也無需探查,徑直闖入。
虎子拉開車門,跳入車廂,看了看站在車下霞兒,冷嘲熱諷道:“別看了,他們回不來了。”
霞兒正對着村頭髮呆,猛的轉頭,道:“怎麼回不來了?”
虎子嘆道:“這跟狩獵是一個道理,事先挖好一個狩獵坑,在坑頂做些掩蓋,然後等着獵物自己掉下來。”
霞兒拉下了臉,道:“誰是獵人?”
虎子道:“你哥不會是獵人,只能是獵物。他掉進的狩獵坑裡豎滿了削尖的木釘。十三個手握鋼叉的獵人守在坑上,正要將手中的鋼叉向他丟去。”他興奮的叫喊着,臉上露出殘忍的笑容,這樣的笑容本不是一個孩子可以擁有的。
霞兒猛的瞪起眼睛,叫道:“不許說,不許胡說!”撲身躥入車廂,就地滾身,並起手指,對着虎子的小腹點去。
虎子以掌爲槍,竟是“五虎斷魂槍”中的一路“先入爲主”。霞兒的手指、手背、手腕接連被他的手掌擊中,立時出現五處青紫的印記。
“嗚……”霞兒一屁股坐在車板上,捧着自己的手掌痛哭起來。
見到霞兒痛哭,虎子有些不知所措,訥訥的道:“是你跑來打我,我只是還了手,你卻要哭?”
霞兒用袖口擦去眼淚,道:“誰讓你胡說,還要打我?”遞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手掌給虎子看,眼淚又流了下來。
虎子撓撓頭,有些難爲情,道:“誰知道你這麼不經打?你爹的武功那麼好,我以爲……”他的眼皮眨呀眨,半張的嘴,盯着霞兒發呆。卻是已被霞兒在胸口上飛快的點下了四指。
霞兒挑着嘴角露出得意的壞笑,道:“我的武功自然不會很差。”她的臉上還殘留着幾顆淚水,加之一臉的得意,甚是可愛,看的虎子竟然一呆。霞兒也是一呆,道:“我又沒點你的啞穴,你怎麼不說話?”
虎子活動活動舌頭,吞下一口唾沫,奇道:“咦?被你點在這裡怎麼還可以說話?”
霞兒道:“誰說點在這裡就不能說話?”
虎子道:“你爹點了我奶奶,雖然他用身子擋着我,可我看到了,就是點在這個地方,然後我奶奶既不能動,也不能說話了。”
“笨蛋!”霞兒笑罵一聲,盯着虎子看了起來,看得他心裡直發毛。
虎子道:“你……你要幹什麼?”
霞兒的眼睛突地一亮,側轉身,在車座下拉出一個抽屜,打開幾個首飾盒,翻找了起來。待她再又轉回,手裡捏出了一根銀簪,帶着一臉的壞笑,道:“岳母刺字,怎麼樣?”
“誰是岳母?刺什麼字?”虎子剛剛還只是心裡發毛,可現在連聲音也慌亂起來,道:“給誰刺字?”“給你!”霞兒已經跑去他的身後。
“呀!”虎子叫了一聲。霞兒對着他的脊背拍了一巴掌,道:“還沒有刺,鬼叫什麼?”“刺了!”虎子叫了起來。
“是指甲!”霞兒嘆道:“我先給你按幾個指甲印,定好位置,排好順序,要不刺得歪歪扭扭多難看?要刺得方方正正纔好!”
虎子叫道:“方方正正也不好看。”“好看!好看!刺好了你就知道了!”“啊!刺了?”“這回你猜對了!”
霞兒在虎子的後背上方方正正刺下十六個字——欺負霞兒,壞蛋烏龜,五雷轟頂,打碎龜殼。
“好了!”霞兒呼出一口氣,取了面銅鏡,照給虎子看,道:“怎麼樣?”
虎子哪裡識得字,只在銅鏡裡看到自己的背上被霞兒刺得血紅一片,道:“我把你的手打腫了,你在我身上刺了這麼多針,算是扯平了。”
霞兒繞到虎子面前,道:“那你還說我三哥被人用鋼叉丟嗎?”她的聲音裡沒有了蠻橫,帶着絲絲哀怨,像是懇求。
虎子聽到她哀怨的懇求,不由心頭一軟。可他眼前立時浮現了十三位叔伯慘死的景象,仇恨的怒火在胸膛翻滾不息,越來越旺。他的眼神之中也充滿了仇恨,惡聲道:“不僅是你三哥,還有你大哥,你的所有哥哥都會被鋼叉叉死,最後再輪到你爹。”
霞兒竟然沒有動怒,眼淚“噗嗤噗嗤”滴落,道:“還有我!”
“你?”虎子一愣,喃喃道:“我……我沒想過殺你!”他的確從未想過要殺霞兒,即便他知道霞兒是楊騰的女兒,可對他對霞兒就是恨不起來,更別說殺她報仇。
霞兒哭喊着:“你把我的哥哥和爹爹都殺了,還留我一個人有什麼用?乾脆把我也殺了!”明明是虎子受制於她,可她現在的樣子便似虎子已經殺了她的哥哥和爹爹,自己也在虎子面前引頸待割一般。
孩童的心思幾人能懂?
虎子傻傻的道:“我……我沒殺你哥哥,也沒殺你爹,你說什麼瘋話?”
霞兒聞聲一愣,再又突地一笑,道:“你要是答應不殺我,不殺我哥,不殺我爹,我現在就解開你的穴道。”她的眼中帶着渴求,渴求虎子的答應。
虎子當即道:“我不殺你……我不殺你……我……我……”他支支吾吾盡是說“我”,卻不肯答應霞兒的要求。
“唉!”一聲嘆息,一個女人的嘆息。
馬車旁邊沒有人,
村子裡的人們也都還沒出門,村民們都在“貓冬”,賴在自己火炕上暖呼呼的被窩裡。
四下裡一個人也沒有,空蕩蕩的山村讓兩個孩子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懼。
“又是一個情種!”聲音來自車下。
聽到這句話,虎子就看到一個身穿白裘的女人由車下鑽出,站在了車門口。
霞兒瞪大一雙眼睛,直勾勾看去,低聲道:“三……三……”女人用兩根蔥白一般的手指在她胸口輕輕點下,她隨即暈倒在車廂內。
虎子自然已經知道這個女人是誰。
她是霞兒的三嫂,楊樂的妻子,閃電門的門主藍元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