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夜,圓月高懸,空氣裡瀰漫着青草的芳香。
小秋忙碌的整整一個時辰,終於將這間又髒又亂,臭氣熏天的客房打掃得乾乾淨淨。
薰香爐已經燃起,香菸渺渺,房間裡的空氣也變得清馨。
邱蘭坐在桌旁,手中捧着一盞香茶,遙視窗外的明月,默默發呆。
小秋將牀上又黑又黃,散發着惡臭的被褥丟在角落裡,筋着鼻子道:“小姐?我們應該睡在馬車上,這裡哪是人住的地方。”
邱蘭呆呆的道:“既然我答應了嶽大俠,就應該在這裡等!”
“邱蘭小姐!”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窗外,“這裡真不是女孩子可以容身的地方,都怪乘風考慮不周,還請小姐莫怪!”
窗外出現了一張略帶憔悴,略帶滄桑的臉。
這張臉屬於嶽乘風。
邱蘭站起身,幽幽的道:“嶽大俠請進。”
“不了!”嶽乘風站在窗外三尺,道:“夜已深,多有不便,追風在這裡與小姐說話就好。”
邱蘭輕輕點頭,不再相請,道:“嶽大俠令門下弟子王辰捎信與我,要我取消對陸槐的懸賞,我已照辦。今日如約前來,不知嶽大俠有何指教?”
嶽乘風道:“乘風想請小姐等。”
“等?”
“對!等乘風調查清楚陸槐之事。”
“有這個必要嗎?”
“有!”
“嶽大俠當然可以相信自己的結義兄弟,可邱蘭也要相信自己的父親、莊內弟子以及自己的姐妹。”
“如果有人設計陷害陸槐,只需要一張臉皮,邱莊主、小秋姑娘以及邱家莊莊內弟子都有可能認錯人。”
“鑽心劍呢?他身後的黑痣呢?不知嶽大俠作何解釋?”
“這正是乘風所擔心的!”嶽乘風嘆息道:“這說明陷害二弟之人很有可能是他非常親近的朋友或是兄弟!”
“黑痣可以作假。鑽心劍呢?難道陸家的鑽心劍也可以作假,而且假到旁人無法分辨?”
“當然!”嶽乘風憔悴的臉上泛起一絲憂慮,道:“我們兄弟七人都可以使出鑽心劍,而且絕對可以做到以假亂真。”
“你是說……”邱蘭半信半疑的道:“是陸槐的結義兄弟在設計陷害他?”
“有這個可能!”
“你寧可懷疑自己的兄弟也要相信陸槐?”
“不!”嶽乘風搖了搖頭,道:“只要是我的兄弟,我都會相信。”
“那你剛剛又說……”“陷害陸槐的人不是我的兄弟,而是武林的敗類。”嶽乘風打斷了邱蘭的話,道:“一旦查實,我們‘神劍山莊’便會清理門戶。”
“好!難得你如此信任他。”邱蘭沉思片刻,道:“我可以等,但我不能永遠的等下去,我需要一個時限。”
“我已經派出莊內的所有弟子去調查這件事,一個月,小姐只要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保證會給小姐一個滿意的答覆。”
“好!”邱蘭做出迴應的同時,嶽乘風已經轉身離去。
人在屋頂,陸槐將嶽乘風與邱蘭的對話聽在耳中。他終於明白“五行殺陣”爲何突然放棄了對他的追殺。
此時,他的眼中已有淚光轉動。
邱蘭的眼中也有淚光,隨着一聲幽怨的嘆息,她坐回在茶桌旁,喃喃道:“真的嗎?他真是無辜的嗎?”
小秋咬了咬嘴脣,道:“小姐忘記了嗎?六年前,他爲了一個青樓女子悔婚外逃。而今,老爺親撞破了他迷姦三孃的醜事,小秋親眼見到了他殘殺老乞丐等人的惡行,小姐怎麼還要相信他?”
邱蘭撅起嘴角泛出一記苦笑,道:“六年前他斷然悔婚,無情的將我拋棄,在我心中對他只有恨。可是去年,他親自跑去莊上向父親請罪。浪子回頭,我自然滿心歡喜。而今……如果當真認定了他的惡行,我們的婚約自然再次廢除。三番兩次悔婚複合,這樣的醜事,叫我日後如何見人!”
小秋無語,默默落淚。她當然明白,小姐雖然身爲武林中人,可以不去在意世俗偏見,但她畢竟出身名門,一樁婚事前後經歷了兩番風波,江湖上早已傳的沸沸揚揚。即便小姐日後得遇如意郎君,她那如意郎君怕也要懼於流言蜚語,難得與小姐成就神仙美眷。
未婚妻的一句“如何見人”,聽得陸槐黯然傷神。這原本便是一樁沒有感情的婚約,既然沒有感情,何來信任?
他突然想起了石榴,六年未見,石榴現在怎樣?
想起了石榴,他斷然放棄了向小秋對質、向邱蘭解釋的打算。默然飄下屋脊,悄悄離去。
天矇矇亮,空中下着細雨,河邊散着薄霧。
陸槐沿着河邊,踏在官路上。
一處漁灣,十幾條漁船。
炊煙渺渺,有漁夫在船中燒飯。大多數漁夫都站在船頭,清洗着滿是青苔的漁網。也有幾人甚有情趣,竟然端坐船頭,持杆垂釣。
雨天,漁夫都是清一色的斗笠、蓑衣,便是陸槐曾在茶棚時時的打扮。
那日在茶棚,隱身在蓑衣、斗笠中的陸槐曾受“五行殺陣”的追殺。
今日……
路前擋有五個人,一老、一少、一和尚、一尼姑、一乞丐。
“五行殺陣”再次出現。
陸槐啞然失笑,雖然邱蘭已經撤除了對他的懸賞,可看起來那一老一少還沒有放棄請他加入的打算。
少年掂了掂手中的板斧,問:“多日未見,你的傷養的怎麼樣?”
陸槐道:“雖未完全復原,卻也無礙。”
“那便好!”少年的臉上突然露出壞笑,道:“既然你的傷並未復原,我們動起手來便會容易一些!”
陸槐一愣,道:“你們要殺我?”
老人嘆道:“我們已經說過,如果你想活命,只有一條生路,便是加入我們。”
陸槐道:“我上一次已經做出了回答。”
少年道:“所以我們此次並不是請你入夥,而是來取你的性命!”
“五行殺陣!”陸槐的臉上莫名其妙的露出了殘忍的笑,道:“日前一戰,像蜀中大俠穆懷宗那樣的高手尚且險些命喪你等之手。今日一戰,陸槐絕無生還的道理。”
老人嘆息道:“不錯!你看得很清楚!”
陸槐道:“既然必死,索性拼他個魚死網破。”他的手按在了劍柄上,“陸槐自知無力迎戰你們五位,但任選其一,我絕對有信心將他斬於劍下。”
老人臉色微微一變,道:“既然已知必死,負隅頑抗又有什麼意義?”他再又假惺惺的嘆息一聲,道:“你自盡吧!”
“自盡?”陸槐仰天長笑,道:“劍出三尺,血流七步,明知必死,陸槐也要放手一搏。”
“好!”陸槐的身邊突然站出一個頭戴斗笠,身穿蓑衣的漁夫。
漁夫的身材很魁梧,手臂異常粗壯,渾圓的肌肉猶如一塊塊鐵球附着其上。
引起陸槐注意的是他的手掌。
他的手與常人相較足足大出兩倍,手指有如一根根小棒槌。指背與掌背上長着一簇一簇的黑毛,更加凸顯他的強悍。
引起老人注意的是漁夫手中的刀。
那是一柄又寬又長又厚的彎刀,與老人手中的鋼刀相比,寬度、長度、厚度都要增長一倍以上。
引起少年注意的同樣是這柄彎刀。
黃金打造的刀鞘捏在漁夫的大手裡,黃金護擋、黃金刀柄在細雨之中閃閃發光。
“你是誰?”少年疑聲發問。
“天涯!”斗笠下面露出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
老人驚聲出口,“天涯刀客?”
漁夫的臉上露出羞澀的微笑,道:“十六年未曾報出名號,竟然還有人記得在下,難得!難得!”
少年的臉上帶出疑色,轉頭看向老人。和尚、尼姑與乞丐也是如此。
就在此時,“天涯”突然拉住陸槐的手,箭一般向河岸邊的漁船奔去。眨眼之間,二人已經蹦上一條漁船。
少年一愣,急道:“追!”率先射出。和尚、尼姑、乞丐當即跟上。老人跺了跺腳,高聲提醒:“小心!”卻也不能眼見同伴涉險,隨後追去。
“天涯”拉着陸槐在一衆漁船上胡衝亂撞,那些垂釣的、洗網的、煮飯的漁夫紛紛跳在船頭,怒聲咒罵。“天涯”卻也不理,飛身趕到最裡側的一條漁船,一擺手,將船頭的漁夫丟在江中,手持船槳,擺動漁船,載着陸槐向對岸劃去。
少年來勢甚急,“天涯”剛剛擺動漁船,他就已經射到岸邊。只是“天涯”的臂力大得驚人,一記擺動,船槳劃過水面,漁船已經行出兩丈有餘。
“不要追他!”老人的尖聲高叫着。
少年沒有追,甚至連看都沒有看離岸而去的漁船。他僵硬着身軀,僵硬着手臂,高舉閃爍着寒光的板斧,如同一座雕塑。但他的眼珠卻在連連打轉,偷偷看向衆多漁船上指着“天涯”破口大罵的漁夫。
他的心有些涼,眼神開始慌亂,因爲他可以從這些漁夫的聲音中判定出他們都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
十六位漁夫,四四相守,將少年以及隨後趕來的和尚、尼姑、乞丐圍在其內。
老人尚在數丈之外,可手中的鋼刀卻已經在飛舞,吼叫道:“小心……小心他們……那些漁夫有詐!”
少年聞聲入耳,暗道一聲:“笨蛋!”
如果老人並未揚聲示警,少年四人雖然已被圍困,可老人還沒來到,一衆“漁夫”暫時還不會發動攻擊。少年可以趁此間隙尋找時機衝出包圍,救下同伴。可此時老人示警,十六位“漁夫”眼見身份敗露,便也不再等候,立下殺手。
魚鉤、漁網、滾燙的湯湯水水,向着少年四人劈頭蓋臉的落了下去。老人一怔,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和尚、尼姑和乞丐卻連發愣的機會都沒有,一人被魚線勒住了喉嚨,一人被漁網罩在其下,一人被滾燙的熱油潑了滿頭滿臉,痛聲哀嚎。
少年的板斧已出,他對自己這一斧有着絕對的信心,因爲這是他全力的一劈。一斧劈過,魚線必斷,漁網必破,手端油鍋的“漁夫”必死。
他的想法沒有錯,他的自信也收到了相同的功效,板斧砍斷了魚線,劈開了漁網,刀刃鑲嵌進手端油鍋的“漁夫”的鼻樑中,深達半尺。
可少年的臉色卻刷的變白。
他看到了四把金刀,四把與“天涯刀客”一模一樣的金刀。
黃金閃爍着異樣的光芒,但卻掩蓋不住銀光鋥亮的刀刃上所散發出來的寒氣。
當少年看到金刀上所散發出的寒氣的時候,他也同時看到了三位同伴的胸膛濺射出一線鮮血。
他又聽到了水聲,此時他纔想起剛剛被“天涯刀客”丟入江中的那位“漁夫”。當他想起那位“漁夫”的時候,“漁夫”已經由江中躥出,手中的金刀插入了他的後腰。
這樣的刀法少年再熟悉不過,因爲那是殺手展開偷襲的致命一擊,與老人插在陸槐後腰的一刀毫無分別。
少年的臉上帶出苦笑,這樣的苦笑代表着他殺手生涯的結束。
“喀”的一聲脆響,自水中竄出的“漁夫”麻利的迴轉彎刀,少年的脊柱當即被割斷,“撲通”一聲摔倒在岸邊。
陪同他倒下的還有另一位“漁夫”,經由一柄板斧相連,兩人相擁長眠。
所有的一切僅僅發生在“天涯刀客”盪開船槳,老人吼叫的瞬間。老人呆呆的驚愣在原地,“天涯刀客”掉轉船頭返回,一切都已經結束。
陸槐盯着“天涯刀客”,疑聲發問:“你是誰?爲什麼要救我?”
“天涯刀客”並不理會,跳下船去,陰着臉行向老人,道:“誰請你們來殺他的?”
老人慘笑,道:“你應該知道規矩!”
“如果你說出來,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
老人一愣,面帶不屑,道:“你根本不是殺手?”
“我從沒說過自己是殺手。”
“所以你不懂殺手的價值所在!”
“你可以說給我聽。”
“殺手的價值在於他可以死,但他絕不會出賣僱主。”
“你決定體現你的價值?”
“當然!死是一個殺手的榮耀!”
“好!”當天涯說出這個字的時候,寒光已經閃過,“我可以成全你!”
老人的臉上帶出苦笑,斜裡摔倒在地。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陸槐一步一步來到天涯的對面。
“什麼問題?”
“你是誰?爲什麼要救我?”
天涯突然一笑,他的笑容很靦腆,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卻帶着傷感回道:“十六年前,陸家大門外餓倒了一個乞丐,陸家的小少爺跑回家裡取來了一個饅頭,兩隻雞蛋,送給了這個乞丐!”
陸槐皺着眉頭,道:“你就是那個乞丐?”
天涯再又一笑,道:“你就是當年的小少爺!”
陸槐突然板下臉,道:“我根本不記得曾經有過此事。”
天涯道:“當年你只有六歲,這樣的小事不會留給你深刻的印象。但是……你可以忘記,我必須記得!”
陸槐半信半疑,道:“我怎麼知道這不是另一個圈套?”
天涯點點頭,但卻沒有回答,而是一擺手,扭頭行去。
陸槐追問:“你去哪裡?”
天涯依舊沒有作答,跳上一條漁船,泛舟江上。其餘的“漁夫”默默地擡起同伴的屍體,相繼上了漁船,追隨而去。
陸槐終於明白,這就是天涯的回答,他用行動來證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爲報恩,並無其它圖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