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度化,”徐小柔開口,“我覺得叔叔才真正在度化衆生。叔叔一把刀給了多少人健康甚至生命。”
“小姑娘的看法很對。若說醫生的偉大也就在這裡。這就是我經常囑咐起航手術要慎重的原因。”父親說,“我之所以說人應該多一份感恩,是一個人一輩子不知道要欠下多少人情債,不知道會遇到多少貴人相助。”
“爸爸你這說法和珺琪很相似呢。”我說,“珺琪就這麼和我感慨過。”
“因爲我是鄭老師的學生啊。”郝珺琪不無自豪地說。
“說到相似,”徐小柔忽然插話,“叔叔你有注意到嗎?我覺得郝阿姨和爺爺長相也很相似呢。”
“什麼?你說誰和我長得相似?”父親莫名緊張起來。
我也頗爲詫異,“是嗎?我倒沒有注意。”
郝珺琪看看徐小柔,又看看我父親,“小柔說說看,阿姨和鄭老師哪兒像?”
“真的,”徐小柔有點興奮,“我越看越覺得像。叔叔你看,郝阿姨的眼睛和爺爺的眼睛簡直一個模子,連眼神都酷似。還有鼻子。”
我仔細觀察。徐小柔說得沒錯,郝珺琪的眼睛與父親的眼睛果真何其相似,還有那鼻樑的外形也是一模一樣的。
“小姑娘在亂說什麼?”父親忽然吼叫起來,“什麼像不像的?我和珺琪非親非故的,哪有你說的那麼像了!”
“是……”徐小柔當即滿臉通紅,“我是覺得……我……”
“你這是幹什麼,爸爸?你衝小柔吼什麼吼?”我說,“小柔剛出院。”
“哪能這麼亂說話的?”父親仍舊氣呼呼地。
“你還這麼說?小柔沒說錯,你們是有點像啊。這人和人長得像有什麼了?不很正常嗎?你呀,真的有點莫名其妙。”我批評父親。
“叔叔,我沒事。你別說爺爺。我是有點亂說話。”徐小柔反過來勸慰我。
“小柔你也別愧疚,”郝珺琪說,“你們小孩子觀察力強。我和鄭老師長得像也不是什麼壞事呀。我倒想跟鄭老師到鏡子裡照一照。”
“別聽他們的,珺琪。”父親更窘了。
“真的沒什麼,”郝珺琪說,“一直以來我都想知道我像誰。在齊家屯,很多人說我一點都不像爸爸,說我肯定長得像媽媽。而媽媽難產死去,什麼都沒有留下,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隨着時間流逝,我對她的印象一點點消逝,越來越模糊,以致於都記不住她的樣子。鄭老師還記得我媽媽的樣子嗎?你看我是不是像媽媽?”
“啊,這個,你媽媽,哎呦,起航。”父親忽然捂住胸口。
“怎麼了,爸爸?藥,肯定是要藥。藥在哪兒?”
“在包裡。”父親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我趕忙給父親找出他吃的藥。郝珺琪快速遞過來涼開水。
父親就着涼開水將藥丸吞進肚子。
我們幾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父親的心臟實在是太脆弱了。
好在父親很快就恢復了,他擠出一點笑容,“把大家嚇到了吧。沒事了。這是常見的反應。有速效救心丸就沒事。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要不要去牀上躺會兒?”郝珺琪依舊有顧慮。
“不需要,”父親擺了擺手,“已經好了。你剛纔說你母親,哎呀,時間這麼長,你沒有印象,我就更沒有印象了。不過,你的臉型,你的外形,你說話的語氣跟你母親一個樣。”
“是嗎?”郝珺琪露出笑容,“看來我真的像我媽媽。”
“那是。一個人不像父親,當然就像母親。你們說是不?”父親說。
我們紛紛點頭。
“噯,那姑娘怎麼還沒有到?起航你有沒有和姑娘說好?”父親像似想起了什麼事似的。
“哪有那麼快?”我說。
“那我們繼續往下聊。哎呀,見到珺琪啊,我記憶的閘門一下子打開了。很想跟你們說說我在東門的事。”父親仿似因爲心臟不舒服中斷了大家的話題而愧疚似的。
“我也很喜歡聽呢。”徐小柔說。
“那我繼續往下說。小柔果真乖巧。”父親讚歎道,“剛纔我吼了你,對不住啊。心臟不好的人很容易激動。在東門的十幾年,我有兩次得到別人的鼎力相助。”
父親伸手去端他的茶杯。他茶杯裡的涼開水已經喝乾了,郝珺琪連忙從擱在茶几上的裝涼開水的玻璃壺裡給父親滿上。
父親喝了一大口水接着說:“一是大隊把我們集中一起學習的時候。這集中學習其實是將我們集中到大隊批鬥。因爲我們的身份不好。珺琪,這‘集中學習’還是你爺爺的說法呢。”
“是我十二歲那年的‘集中學習’嗎?”郝珺琪問道(這恰巧也是我想問的),“哥帶我去爐灣戲臺看你們,我們看見你和嚴老師被戴着袖套的人呵斥,他們讓你們拽棕繩將一個老人吊起來。也就是那年我和哥上了擎天石柱崖。”
“你說的是我和嚴老師最後一次‘集中學習’,”父親下意識摸了摸他已經花白的鬍子,“怎麼,那次批鬥你們去看了?”
“嗯,”我說,“也就是那次起我的世界顛倒了,瘦子‘翻身做了主人’開始百般折磨我,瘋狂報復我。”
“哎,說起那個老人實在是太慘了。那不是第一次批鬥他了。每次批鬥對他總是最嚴厲的,因爲他的身份最特殊。戴袖套的人命令我和嚴老師用棕繩將那個老人吊起來。你們不知道,棕繩是最割人的手的,細纖維很有韌性,勒進人的肉裡,會見血。整個人的身子用棕繩吊起來,棕繩勒進肉裡,手臂上的皮都要磨破。”
“有這麼悲慘嗎?”徐小柔幾乎聽不下去了。
“這是真的,我和起航哥看得清清楚楚。”郝珺琪說。
“這還不算。那個可憐的老人被我們吊在空中,離地面差不多五十釐米位置,戴袖套的人便對着老人你一腳我一腳,肆意地踢打。老人發出哀嚎聲,身子在空中盪來盪去。每被踢一腳,他嘴裡便流出一大口鮮血來。”父親凝視着窗戶,仿似回到了過去,“你們或許不知道,讓我們去拽棕繩也是對我們的懲罰。”
“是嗎?”徐小柔瞪大了眼。
“你聽鄭老師說。”郝珺琪說。
“我前面不是說了嗎?棕繩好割人的。”父親接着說,“那麼重的一個人完全靠棕繩吊起來,得施加多大的力,我和嚴老師使出吃奶的力纔將那老人吊起來。等把老人吊起來,我們的一雙手早已是血淋淋了。”
“我記得是珺琪提醒我我才注意到這一點。”我補充說,“見你們手上的血一滴一滴的滴落,我的心都縮緊了。我才明白這就是所謂的集中學習。”
“我們男人還要好點,平時做慣了力氣活,手上的老繭多,耐受力強一點;苦了你的母親,她們女人的手,皮嫩,這種懲罰對她來說絕不亞於古代的酷刑。”父親的心情極爲沉痛。
“這也太可怕了,爺爺,”徐小柔說,“您還是跟我們說說您受人鼎力相助的事吧。”
“也行,”父親緩過神來,“第一次這樣的‘集中學習’是在我下放到東門的第四年,起航你兩歲,珺琪一歲。我因爲身份最不好,經常被戴袖套的人揪出去批鬥。當時爐灣大隊各個村小組所有該批鬥的人全被集中到爐灣戲臺處,由大隊負責人糾集戴袖套的人對我們進行批鬥,還油-階。只要他們有興趣,他們隨時可以把我們揪到前臺批鬥。稍不順意即會捱打。真的一點尊嚴都沒有啊。有一次,就是那年的冬天,戴袖套的人已經批鬥了我們好幾次了,批累了,他們便把我們丟到戲臺後的一個亭子裡。亭子裡四處透風,我們又冷又餓。珺琪的爺爺當時任東門村小隊長,看不過,便和村裡的另一個小隊長商量,打算將我領回村裡去。那個小隊長也同意了。於是郝爺爺去找大隊負責人。大隊負責人說:‘你吃了虎膽差不多,這種情況下,你敢領人回去?’郝爺爺說:‘這個人是我村裡的勞力又是學校的老師。我們村本身勞力就少,學校也缺老師,不領他回去,完不成生產任務,娃子也沒人教,怎麼行?再說,天這麼冷,丟在這,還不冷死?’‘你領回去可就得你擔保。你敢擔保嗎?’‘我擔保。’大隊負責人聽說郝爺爺擔保這才同意了郝爺爺的請求,於是,郝爺爺和另一個小隊長便將我領回了村。你們可別小瞧了這個行爲,在當時可是冒很大的風險的。那個晚上,因爲郝爺爺帶了這個頭,其他人也全都被領回去了。若是不領回去,不冷死也要餓死。爲什麼我說我鄭家和郝家結下了深厚的感情呢?實在是因爲郝爺爺在這次差不多是救了我一條命。所以,我欠郝家很多很多啊。”
聽父親這麼一說,我突然能理解他爲什麼專程跑到陽江來看郝珺琪了。這是一種感恩心理。我也理解爲什麼我們一家會晚好幾年回城了。然而,無法解釋的是,父親爲什麼要瞞着母親來陽江呢?他完全可以攜母親一起來呀。難道僅僅是怕母親擔心他心臟病而不讓他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