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變

驟變

馮希坤很怕虞光廷會瘋傻掉,所以近來對他是格外的溫柔關照。

他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儘量不去打罵對方,每天都會抽出時間來帶着虞光廷出門遊玩——他以爲虞光廷是被自己嚇着了,所以自己就要立刻做出彌補來。

如此過了一兩個月,他發現自己那苦心的確是沒有白費。虞光廷看起來彷彿又有了點兒機靈氣,不再那麼怔怔的有如人偶。而且有些特定的場所似乎是很能讓虞光廷感到輕鬆平靜——比如說,賭場。

只有在賭桌旁邊,虞光廷纔會恢復往日的神采。他全神貫注的掂量着每一張牌,偶爾分神和李澤雄等人拌兩句嘴,贏了會高興,輸的時候牌品也不錯,並不咕噥抱怨,只是在下一局中越發的用上心思。馮希坤靜靜的陪伴一旁,對虞光廷進行長久的觀察打量。

這時的虞光廷看起來是那麼的愉快活潑,簡直讓馮希坤以爲他已經真的正常了起來;可是待到離開這個環境後,虞光廷卻又會漸漸的消沉下去,最後就變回了那一副失魂落魄的癡呆模樣。

馮希坤覺得虞光廷如今好像是自有一個世界,只有在賭場中,他那世界纔會和現實重合。

馮希坤並沒有對旁人提起過虞光廷的異常,但旁人也都是長了眼睛的,尤其是那李澤雄,對虞光廷特別關注,這一陣子他留神窺視,就也覺察出了不對勁兒。

這日李澤雄和馮希坤單獨相處了,他忍不住試探着笑問道:“虞二爺這些天是怎麼了?我看他時不時的就眼神發直,難不成是你兩口子鬧彆扭,你把人家給整治狠了?”

馮希坤聽聞此言,不由得嘆了口氣,嘴裡低低的答了一句:“我怎麼知道。”

李澤雄一聽這話,便知其中必有事情:“你那帶他去醫院裡瞧瞧嘛!”

馮希坤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當即一搖頭:“他又沒得了精神病,去醫院做什麼?”

李澤雄見他好像有點不高興的樣子,便嚇的立刻住口了。

馮希坤其實也懷疑虞光廷是得了精神病,不過又萬萬不肯接受這個事實。如今和李澤雄對了一番話後,他那心裡越發的不痛快,也說不清是因爲什麼,反正就是生氣了。

他氣沖沖的去辦公,大半天后又氣沖沖的回了家。而那虞光廷彷彿是有所預感,在他進門時就自動的躲了起來。

馮希坤並不想發怒,可是回到家裡也不見虞光廷出來迎接自己,心中的火焰就不由得躥起老高。滿公館裡大步走了一圈,他最後從二樓書房的寫字檯下拎出了虞光廷。

雙手緊握了虞光廷的肩膀,馮希坤下意識的就怒吼了一嗓子:“爲什麼要躲我?!”

然後他感覺手中的虞光廷猛一顫抖,臉上的神情也隨之僵住了。

馮希坤知道自己這一聲質問,讓前兩個月所有的溫情戰術徹底宣告了失敗。可他忍不住就是要喊叫出來——他憤怒、他傷心,他覺得自己愛上了一個不知好歹的混蛋!緊緊揪住虞光廷的衣領,他把對方一路拖出書房,一直走到了二樓的欄杆前。

將虞光廷拎起來面向樓下站住了,馮希坤隨即又抓住他的頭髮,迫使他探身向外彎下腰去——欄杆太高,於是他把虞光廷的一條腿也擡了起來:“混賬東西!你再向我裝瘋賣傻,我就把你丟下去!”

虞光廷在他的擺弄推搡下,兩隻腳漸漸的一起離了地。大頭衝下的發出兩聲驚恐哀嚎,他卻是並沒有做出任何解釋。

接下來,他像死屍似的垂下手臂,靜靜的望着地面,這回是真的木然了。

馮希坤還在上方呼喝咆哮着,他怒不可遏的等待着虞光廷哭泣求饒——只要哭一聲就好,說一句話就好。可是虞光廷那下垂的手臂輕輕搖晃着,人已經沒有了活氣。

馮希坤就這麼倒吊着虞光廷——他知道虞光廷是個膽小鬼,所以還心存希望,希望虞光廷可以在下一秒鐘嚇的哭出來。

“你哭啊……”他在心裡默默的呼喊:“我求你了,你哭一聲給我聽啊!”

然而虞光廷就是一聲不吭。

馮希坤真想這樣和虞光廷僵持下去,他一定要逼出對方的聲音來。可是就在此刻,外面忽然遙遙的響起了瘋狂的狗吠。

隨即公館樓門被人粗暴的踢打開了,一隊日本憲兵端着步槍一擁而入,嚇的樓內僕人登時雞飛狗跳的驚叫起來。馮希坤一把將虞光廷拽回來扯到身後,而後靠近欄杆向下大聲怒問道:“幹什麼?你們是幹什麼的?!”

一名矮小的日本軍官挎着長刀快步走到人前,仰頭看了看馮希坤,他並沒有給出任何理由,直接就對身邊部下揮了手。而日本憲兵們得了令,當場端槍衝上二樓,不由分說的就把馮希坤反剪雙手銬了起來。馮希坤雖然莫名其妙,可是心知這是出了大事,在受制之前慌忙伸手,竭盡全力的把虞光廷推出老遠,口中又低低的斥了一聲:“快走!”

他怕日本憲兵會傷到虞光廷,然而日本憲兵的目標只有他一個馮希坤。

他被人一路扭送下樓押了出去,其餘憲兵則是用刺刀恐嚇着逼向四周傭僕,把樓內的閒雜人等——包括虞光廷——一起攆出了公館大門。

兩張封條交叉着貼上院門,然後那幫日本憲兵們就各自騎上了翻鬥摩托車,馮希坤和日本軍官是坐在一輛黑色汽車裡的,車窗上垂下了布簾,外界根本不能窺見車內詳情。

摩托車簇擁着汽車,一路風馳電掣的離去了。這幫人凶神惡煞的來去如風。丟下目瞪口呆的僕人們呆站在街邊。而如此又過了片刻,僕人們大概終於是認清了現實,便也就垂頭喪氣的各自走開,只留下了虞光廷和一條看門狗守在路旁。

虞光廷心裡很糊塗。

十月的秋風已經比較涼,他還是襯衫長褲的打扮。瑟縮着低頭坐在街邊,他那頭腦已經停止了運轉。

看門狗——名叫胖子——這時走上來嗅了嗅虞光廷的頭髮,又“汪”的叫了一聲。因見虞光廷絲毫沒有反應,它便頗覺失望的卷着尾巴走回公館門口,在自己的領地上趴臥下來了。

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虞光廷忽然覺出了飢餓。

前方有一名行人經過,於是他就喃喃的向對方說道:“我餓,我要吃飯。”

行人被他嚇着了,撒腿就跑。

行人是無影無蹤了,然而隨後又開來了一輛汽車。

汽車端端正正的停在了虞光廷面前,緊接着車門開了,李澤雄紅光滿面的探頭出來,笑嘻嘻的喚道:“虞二爺?你這是等什麼呢?”

虞光廷眼望着李澤雄,絲毫不覺着相識,只是下意識的向他伸出了一隻手:“我餓,我要吃飯。”

李澤雄見了他這呆滯模樣,也有些心驚,沒想到幾日不見,他這情形又惡化許多——不過惡化歸惡化,這橫豎都是精神上的病症,又不會影響到他的身材臉蛋兒。

於是他就下車握住了虞光廷的那隻手,將對方攙扶起來送往車上。“咣”的一聲關好車門,汽車隨即就絕塵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