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光廷的心病

虞光廷的心病

盛國綱未曾請到虞幼棠,深覺掃興;得知那人竟是和自己的仇家來往極密,他又不由得有些拈酸吃醋。

虞光廷平日本是個沒心沒肺的,唯獨對他哥哥十分慎重,因爲覺着當下這時間不對頭,所以死活不肯貿然去打電話。盛國綱無可奈何,又不能把虞光廷拎到電話機前進行逼迫,只好是姑且作罷了。

“你家大爺既然不在。”他對着虞光廷說道:“那我就單請你這位二爺吧。有約嗎?”

虞光廷本打算找幾位狐朋狗友去球房消遣,如今見盛國綱來了,他就把那賭博的心思全然放下,不假思索的搖頭道:“約會倒是沒有……不過你這無緣無故的,怎麼忽然想起要請我們兩兄弟吃晚飯了?”

盛國綱對着虞光廷一笑:“現在沒你大哥的份兒,我是單請你。”

虞光廷愣頭愣腦的問道:“爲什麼啊?”

盛國綱伸手在他臉上擰了一把:“你漂亮,我要巴結巴結你。”

虞光廷痛的“哎喲”一聲,擡手捂住面頰後退一步,心裡七上八下的,就覺着盛國綱今天彷彿是特別的壞,簡直讓人有點兒害怕。

可他壯了膽子,還是跟着盛國綱出門去了。

盛國綱把虞光廷領去了義順合——此餐廳剛從關外聘來幾名西餐廚子,據說手藝高妙。盛國綱這一天內只吃了兩個饅頭,飢餓之下也就想不得那許多,滿心裡只裝着一個吃了。

菜過五味之後,虞光廷放下刀叉,心事重重的忽然開了口:“盛兄,你說我哥這麼悄沒聲息的來了,也不告訴我,是不是知道我在這裡說了謊,他如今正賭氣呢?”

盛國綱見了虞光廷這心驚膽戰的模樣,就頗覺好笑:“你怕他?”

虞光廷點頭嘆了一聲:“怎麼不怕?他身體那麼差,我從小就要處處讓着他,生怕一不小心惹他不痛快了,會氣的犯起舊病來。”

盛國綱在來時路上,已然向虞光廷講述了自己在北平虞宅的見聞,故而此刻就滿不在乎的笑道:“放心,在他面前我半句也沒有提起過你,他未必就一定會想到你身上去。況且這事情已經過去了,你還心虛什麼?”

虞光廷雙手攥着餐巾,出神片刻後魂不守舍的自言自語道:“不成,明天我得瞧瞧他去,要不我這一顆心總是懸着。”

盛國綱聽了這話,發現這虞光廷果然是個胸無城府的小孩子,心中裝不下一點事情。

虞家這兩兄弟,大的那位頭腦清明,富有涵養,然而始終半死不活;小的這個倒是身強體健,活蹦亂跳,可惜又是個徹頭徹尾的幼稚糊塗蟲。

盛國綱忽然想起了當年那些流言——如果那都是真的話,眼前這個傻小子可就算是自己的弟弟了!

那虞幼棠也要喚他一聲大哥纔對。

這一閃念讓盛國綱忽然生出了污穢感覺,同時又覺出了一種墮落於泥塗中的小刺激。

虞光廷偏過臉注視着一盤殘羹冷炙發呆,又撒嬌似的微微撅起嫣紅的小嘴脣,一臉孩子氣的幽怨。

片刻後他擡眼望向盛國綱,目光是一種六神無主的清澈:“盛兄,萬一這事情要是鬧穿了,你能不能到我大哥那裡,替我說兩句好話呢?”

盛國綱嘴裡還嚼着肉,聽聞此言就哭笑不得的一探頭:“我?”

虞光廷連連點頭:“你不是說我大哥對你招待的很不錯?他那人沒什麼朋友,你去好好的對他,他一定能給你面子的!”

盛國綱放下刀叉,低頭一邊往盤中的牛扒上澆番茄醬,一邊微笑說道:“喊我一聲哥哥,再說點兒好聽的話!小二爺,你紅口白牙的開口就要直接求人?”

虞光廷年紀輕,也不是什麼莊重人物,現在嚇的一驚一乍,自然也不會再顧及臉面。雙手抱拳對着盛國綱連拱了幾下,他蹙着眉尖半急半笑,瞧着有點兒可憐巴巴的狼狽,像是隻落了網的小獵物:“哥哥,盛大哥,求你啦!誰都比我有面子,一旦我哥哥逼問起我來,你可千萬要出面呵!”

盛國綱今天瞧着挺壞,其實並沒有做出壞事來,吃飽喝足後就將虞光廷送回了家中。而虞光廷咬着手指頭在冰窖似的樓下客廳中來回踱步許久,腦海中想象出了種種可怕場面,不禁心亂如麻,一絲睏意也無了。

他其實和這哥哥感情一般,不過萬一虞幼棠真的死了,那他可怎麼辦?

胡亂熬過了這一夜,翌日上午,他坐在家中估算了時間——按理來講,虞幼棠如果午夜醒來,那麼總要到第二天中午才能開始補眠;如果是一覺睡到天亮呢,那麼j□j點鐘時也就該起牀了。

虞光廷很謹慎的在十點鐘出了門,事先,因爲膽怯,也沒敢打電話,直接就自己開汽車去了金家。

他對金家路途也不熟悉,況且金光耀這兩年搬出來獨居,那地址更是神出鬼沒。他憑着記憶穿大街走小巷,誤入了許多次歧途,末了才終於抵達目的地。

金光耀的房子,是所西班牙式三層洋樓,前後都有闊大庭院,很氣派。

門房一聽他是虞家的二爺,特地前來探望大哥,便客客氣氣的將其引入了樓內客室中等候。

金家樓內安裝了水汀,無處不熱,虞光廷面色潮紅的坐在一張沙發椅上,問那進來送茶的僕人道:“金先生在家嗎?”

僕人搖頭笑道:“我們先生剛去廠裡啦。”

虞光廷輕輕的吐出了一口氣,心裡倒是輕鬆了許多——金光耀不在家,他大哥勢單力孤,也許脾氣不會那樣大;也便於自己不要臉的去做小伏低。

等候良久後,金家僕人將虞光廷引到了樓上一間書房內。他伸手推開房門,就見虞幼棠端坐在一張西式大寫字檯後面,服飾整齊,頭臉潔淨。

兩兄弟對視了一瞬,虞光廷立刻垂下頭來,不笑強笑的問候道:“哥,昨兒我遇見盛先生,聽說你來啦。”

虞幼棠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從鼻子裡發出一聲低低的迴應:“嗯。”

虞光廷回身掩了房門,而後向那寫字檯走近了兩步,又飛快的撩了虞幼棠一眼:“哥,你最近身體怎麼樣?天冷,沒犯哮喘病吧?”

虞幼棠將胳膊肘搭到了椅子扶手上,雙手交叉放在腹部——他穿着一身深色西裝,對比之下,就顯出那手白到了刺目的地步。

“還好。”他盯着虞光廷答道:“老樣子。”

虞光廷雙手抓着長褲兩邊,擡頭正與兄長目光相對,一時也不知該作何表情,呆滯之下就歪着腦袋,傻里傻氣的一笑。

虞幼棠對於這個弟弟,感情一直很複雜。

虞光廷算是他爲數不多的親人之一,雖然不學好,人品卻不壞,正當得起“紈絝子弟”四字。本來虞司令的兒子,天生就該做紈絝子弟的,不過現在虞司令已然成了白癡,而以虞幼棠的本事,是再養不起這個紈絝子弟了。

他承認虞光廷的好處,有時候也心存喜愛;不過喜愛歸喜愛,他並不因此就放下了對這弟弟的怨恨和嫉妒——虞光廷是丫頭養的,壞丫頭,和虞司令好上之後就開始琢磨謀害正房太太;要不是虞夫人當年着了她的道兒,也不至於早產下一個病孩子,更不會留下病症青年早逝。

當然,這都是從老僕人們那裡流傳下來的故事。那丫頭被收爲姨太太后不過幾年就產下了虞光廷,而沒等虞光廷長大,她和家裡司機的j□j被人撞破,虞司令一怒之下,就當場拔槍斃了她。

虞幼棠這輩子就是這樣了,活一天算一天,永遠沒有好轉起來的指望。那丫頭死了,他除了虞光廷之外再找不到人可去憎恨;而且虞光廷那麼健康,那麼活潑,那麼開朗,愈發把他襯托成了一個垂死之人!

虞光廷沒有虞幼棠那麼繁複的心腸,他只是很好看的傻笑。笑了很久也得不到迴應,他委委屈屈的低下頭,不笑了。

虞幼棠一看見他那歡天喜地的模樣,心裡就很不舒服;現在他偃旗息鼓的老實了,哥哥卻又生出了些許惻隱之心。

“站着幹什麼?”他輕飄飄的發了言:“自己找地方坐。”

虞光廷見他出了聲音,心中復又愉快起來。費力搬來一把紅木椅子,他繞過寫字檯,在虞幼棠旁邊坐了下來。爲了顯露出自己的關懷之情,他伸手捻了捻對方的袖口:“哥,這英國料子真厚啊,是不是穿着很暖和?”

虞幼棠擡手扯了扯衣領,而後轉向虞光廷,上下審視了對方的衣着——像一切摩登青年一樣,虞光廷緊隨潮流,打扮的又瀟灑又隨意,並且不怕冷,深秋時節依然只穿單衣,是淺色西裝套着藍白細條紋的襯衫,也沒打領結領帶,不知又是效仿的好萊塢哪位電影明星。

虞幼棠隨手抄起手杖,握住中間一段,用那手柄輕輕掀起了對方的西裝下襬,同時淡淡問道:“新的舊的?”

虞光廷立時會意:“舊的,上個月就穿了,都洗過三四次啦。”

虞幼棠放下手杖,轉而去解自己那西裝鈕釦:“換一換。”

虞光廷很痛快的答應了一聲,當即也開始跟着脫衣裳。

虞家兄弟身量相彷彿,虞幼棠常穿虞光廷的舊衣服——並非要節省,而是因爲他皮膚異常嬌嫩,一旦貼肉挨蹭了那雪白漿硬的嶄新襯衫,就必然要磨的周身疼痛不適。

虞光廷利利落落的就脫成了赤膊。把自己那襯衫撿出來抖了抖,他見虞幼棠也光了上身,便討好賣乖的起身湊上去,要爲他穿上這件舊衣。

“喲,哥……”他很關切的彎下腰去,細看對方那一側乳 頭:“你這裡是不是磨破了?”

那一點往日都是粉的淺淡,今日隱隱泛了紅,而且顯出了腫脹跡象。

虞幼棠很平靜的做出回答:“是的。”

虞光廷皺起眉頭,一邊繼續爲他系襯衫釦子,一邊替他害疼:“你穿金先生的衣服嘛!”

虞幼棠近距離的嗅着弟弟身上散發出來的溫暖氣息,一顆心忽然又柔軟起來:“不合身。”

虞光廷爲虞幼棠套上了西裝上衣,而後自己也重新穿戴了一番。這時再坐回原位,他那心情漸漸輕鬆起來,覺着虞幼棠彷彿並沒有看破什麼,是自己太多心了。

然而隨即他便聽到虞幼棠開了口:“老二,你是不是和盛國綱關係匪淺?”

虞光廷嚇了一大跳,心中暗叫不好:“不、不是,我和他……認識而已。”

虞幼棠扭頭望向他:“是麼?”

虞光廷的手心出了汗,下意識的覆在褲子上搓來搓去,且用天真無邪的語氣回答道:“真的呀。”

虞幼棠這回長久的盯着他,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