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散

兩散

虞光廷嚇壞了。

虞幼棠那昏倒的姿勢實在嚇人,直挺挺的就栽了下去。他上前一步扶住了哥哥,嘴裡含糊的哭喊着,六神無主的滿心驚惶。

“哥,哥!”他以爲自己是把虞幼棠給活活氣死了,不禁要魂飛魄散的連聲呼喚——從來不敢和這哥哥吵架,怕的就是這個,然而最後還是落了這樣的結果。蹲下來摟抱住虞幼棠的上身,他拼命揉搓着對方的前胸後背:“哥,你醒醒啊……”他涕淚橫流的開始轉向門口大喊大叫:“來人啊,醫生呢?我哥要死了……嗚……”

醫生不在,出門逛大街去了。

還是幾名做久了的僕人趕進來,先把虞幼棠擡到牀上,然後又狠狠的掐了他的人中,一邊呼喚一邊救治;其中一名年長老成的,見虞光廷扎着兩隻手站在一旁,滿面淚痕的只是旁觀發呆,就出言建議道:“二爺,勞駕您給醫院打個電話吧,大爺這要真是有個三長兩短的,那……”

虞光廷“噢”的答應了一聲,立刻要走,走到門口又慌里慌張的折回來了:“哪家醫院?號碼是多少?”

那僕人“唉”了一聲:“電話機旁的簿子上都寫着呢。”

虞光廷一邊快走一邊用襯衫袖口擦拭臉上涕淚。待他走進客室之後,那坐在沙發上等候的中年漢子就向他一笑:“虞二爺,您籌來款子了?”

虞家的電話機安置在客室牆角處的一架高腳桌上,虞光廷剛想抄起話筒要號碼,聽聞此言後心中一痛,不禁轉身走到債主面前,將胸前口袋裡的那張房契抽出來送了過去,同時用還帶有哭腔的聲音吐出兩個字來:“這個。”

那漢子接過房契展開一看,面上神情毫無波動,只是和氣的半笑不笑:“虞二爺,您這房子打算作價多少?好像還是有點兒不大夠吧?”

虞光廷垂着頭答道:“我只有這些了,你再多要,也就只能要下我這條命了。”

漢子一笑,毫不動容:“您這話說的就不大對勁了。這不是我想多要,您這債務擺在這兒,您少給一個子兒,我回去就沒法兒交差;您多給一千萬,那也落不到我手裡來;我還不就是個跑腿兒辦事兒的麼?”

虞光廷吸了吸鼻子,又要落淚:“我真的沒有錢了,我哥哥聽我欠了這麼多債,剛纔已經氣的暈過去了,我這就要給醫院打電話呢!”

漢子聽到這裡,面目表情倒是變了一變:“唉喲……令兄都氣暈過去了?”他捏着房契思忖着答道:“虞二爺,我們只是來討債,不是來逼債;還請您讓令兄把心思放寬些吧。至於您——您既然能把房契拿出來給我們,說明您也不是那要賴賬的人,這樣,我們弟兄從今兒起就叨擾不走了,什麼時候您拿出了錢,我們什麼時候迴天津,好不好?我們也不多吃多佔,餵飽就成,您也甭急的要死要活,慢慢籌錢,籌夠了算,好不好?”

虞光廷如今是一點兒主意也沒有了,聽到這些人要常駐不走,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只是茫茫然的害怕。而正值此刻,外間忽然起了一陣喧譁,有僕人大聲喊道:“金先生來啦!”

房內衆人立時一起扭頭望向了窗外,隔着一層半蒙了霜的玻璃,就見一名西裝打扮的男子大踏步走入院內,後方跟着三四個同樣裝束的青年,皆是雙手各拎着四五隻大禮盒,彷彿是專程送禮來的。

金光耀在剛到虞宅時,就從門房口中得知裡邊出了事情。此刻他在僕人的引領下來到客室門前,也沒多說,一腳就把門給踹開了。

寒氣凜凜的探身進房,他摘下凝結了霧氣的眼鏡,一邊眯着眼睛環視房內,一邊隨手掏出手帕擦淨了鏡片。

重新戴上眼鏡,這回他一眼叨住了虞光廷——然後又立刻移向了房內的陌生來客們。

“嗬!”他終於開了腔,嗓門是相當的大:“行啊,膽子不小,要債要到我這兒來了?!”

那漢子這回立刻就站起來了,依舊是一團和氣:“喲,這不是金少爺嗎?您過年好哇?”

金光耀上下打量了對方:“你認識我?很好,省得我廢話了。你哪兒來的啊?”

那漢子看了虞光廷一眼,並不正面回答:“金少爺,您別誤會,我們就是來找虞二爺結一筆債務,沒別的意思。”

金光耀立刻冷笑一聲:“那不還是要債的麼?要債可以——”他大踏步走到虞光廷身前,伸手一把薅住了對方的衣領,不由分說的就把人拎起來往漢子那邊一搡:“冤有頭債有主,我把人給你,要殺要賣你衝他去,別留在這兒耽誤我過節!”

虞光廷被他推了個趔趄,可也只驚叫了一聲,站穩之後絲毫不敢反抗。

那漢子顯然是無意去殺去賣虞光廷:“金少爺,您誤會了,我們都是正經生意人,就是想要把錢討回來,絕不會做什麼打打殺殺的事情。現今這虞二爺身上分文沒有——”

金光耀很不耐煩的一揮手:“我管他有沒有,反正你和他都趕緊給我滾!”然後他揪着後衣領把虞光廷又給拽了回來:“你哥呢?”

虞光廷被他嚇的魂飛魄散,竟連聲音都哽在了喉嚨裡,只會伸手指向隔壁:“他、他、他在房、房裡……”

話沒說完,他被金光耀再一次的推回去了。

虞光廷,以及那漢子,還有漢子的隨從,被金光耀等人接二連三的攆出了房去。那漢子揣着一張房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彷彿一直是在猶豫着要不要翻臉。金光耀進房之前曾命人打電話去報警,如今果然也有一名警官帶着一隊巡警趕過來了。

在此種情況下,那漢子帶着二十來名隨從,在頗有勝算的情況下遲疑片刻,最後還是十分和平的退了出去。

虞光廷沒地方去,又絕沒有跟着債主同走的道理。孤零零的在院內站了一會兒,他覺着實在是怪冷的慌,就試試探探的又回了房。

金光耀已經不在客室內,他所帶來的禮物被靠着牆邊放置了,是高高低低的好幾摞美麗盒子。

金光耀走去了虞幼棠的臥室。

他先以爲對方是不堪其擾,所以回房躲了清靜;然而進門一瞧,他發現滿不是那麼一回事!

房內一片狼藉,地上大開着一口皮箱,虞幼棠癱在牀上,旁邊圍着幾名驚慌失措的僕人。

快步走到牀邊,他也心驚起來:“這是怎麼了?”

有僕人小聲答道:“大少爺被二少爺給氣着了,剛纔都沒了知覺,現在這是剛醒。”

金光耀立刻着了急:“那怎麼不往醫院送?”

僕人壓低了聲音作答:“二少爺說他去給醫院打電話,現在……這正等着呢。”

這時牀上的虞幼棠傳來了動靜:“不用去……”他半閉着眼睛,氣息奄奄的開了口:“我躺躺就好了……不用去……”

金光耀久陪着這個病人,也有點成了醫的勢頭。他見虞幼棠彷彿是緩過這口氣了,又念着外面天寒地凍,就也不再提出門去醫院的事情。

下令讓僕人退出去後,他坐在牀邊彎下腰,因怕自己身上有寒氣,所以還不敢湊得太近。

“你傻啊?”他輕輕的發出了埋怨:“你爲那麼個東西把自己氣成這樣?”

虞幼棠睜開眼睛望向金光耀,又顫巍巍的擡起手,彷彿是要抓住什麼。金光耀會意了,立刻接住了他的手握住:“你放心,我已經把那幫混蛋全趕出去了!”他側過臉用嘴脣親了親虞幼棠的手背,哄小孩子一樣發出柔軟和善的聲音:“好啦,沒事啦。我是特地過來陪你過節的,這幾天我都陪着你,等我回天津了,你也跟着我一起走,好不好?”

虞幼棠奮力的攥住了對方的手指,氣若游絲的喚道:“金哥……”

金光耀深深的俯下身去,用雙手托起了虞幼棠的上半身,小心翼翼的摟進了懷裡:“別怕……”他耳語一般低聲的安慰道:“有我在呢,你什麼都不用管。”

然後他扭過頭親吻了對方的面頰,那觸感是熱熱的,軟軟的。

虞幼棠大睜着眼睛望向天花板,他想自己這回是真管不得了。人各有命,自己過活去吧!

金光耀對虞幼棠低聲撫慰了許久,後來見他漸漸平靜下來了,就展開被子爲他蓋好,而後藉故走出臥室,進入了客廳。

虞光廷抱着他的小貓,孤單單的正坐在沙發上發呆,忽見金光耀走過來了,就嚇的一個激靈站起來,下意識的便後退了一步。

金光耀在他面前停在腳步,將手臂環抱在了胸前,又緩緩的一點頭:“你小子行啊,我一眼沒看住,你他媽的又跑回你哥這裡來了!”

虞光廷不敢和他分爭,低下頭斜眼望着別處,同時又退了一步。

金光耀看了他這孬種模樣,心中愈發厭惡。毫無預兆的揚起手,他運足力氣,一巴掌就抽到了對方的臉上!

“啪”的一聲大響。虞光廷猝不及防,紙人似的就向旁邊栽了過去,小貓也脫手而出的扔掉了。

下一秒,他和貓一起叫了起來!

金光耀不怕虞光廷叫,他揪着頭髮把這位小二爺拉扯起來,硬生生的拖到了門外。虞光廷急了,也想要掙扎抵抗,然而險些被對方一腳踹斷了氣。

他很少捱打,更不會打架,在金光耀面前脆弱的不堪一擊,於是就連滾帶爬的想要逃跑,然而金光耀追着他打,拳腳都夾着風聲。他哭泣,他躲閃,他求饒,他最後被金光耀攔腰抱起來,扔到了虞宅大門外!

像一袋糧食一樣,他沉重的摔在了結着薄冰的街面上,痛的爬不起來。

金光耀緩步而行,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

伸手捏住虞光廷的下巴,他很清晰的慢慢說道:“虞二,記住了,從今往後不許你再去見幼棠,更不許和他再有瓜葛;否則一旦讓我知道了,我就真宰了你!”

拍了拍虞光廷的面頰,他這回高高大大的站了起來,又衝着對方的腹部狠踢了一腳:“馬上滾!別賴在這兒給你哥丟人現眼!”

然後他就轉身走回院內,又命老門房牢牢的關嚴了大門。

虞光廷在冰地上趴了許久——不是他耍賴,他渾身的骨頭都在疼痛,他真的是起不來了。

他閉上了眼睛,那一刻真是寧願自己就這麼死去算了。然而一點小小的份量壓迫了他的肩膀頸部,是小貓不知何時跟隨而出,像往常一樣跳上來用舌頭細細的舔他。

“妹妹……”他啞着嗓子低低喚道。

小貓彷彿是通了人性,立刻就嬌聲嬌氣的“喵”了一聲。

虞宅正門對着的乃是一條小街,少有行人來往。虞光廷在身體疼痛稍緩之後,艱難的爬了起來。

手裡抱着他的小貓,他一瘸一拐的走到了自家門前。

對着面前的兩扇黑漆大門,他擡起手作勢要敲——然而未等手指觸及門板,他卻又止住了這個動作。

他不敢敲,他知道他哥哥已經被他氣壞了,他還知道金光耀不可能容他進門;縱是這一聲敲下去,也無非是再換來一頓暴打而已。

他在虞宅門前的青石臺階上坐了下來。

天上飄起了小雪花,他衣着單薄,可並沒覺着冷,只是心裡空空蕩蕩的,彷彿天地都沒了,只有無盡的虛空中懸着一個自己。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幾條街外的遙遠處傳來了零星的鞭炮聲音,爆出了點點節日的狂歡氣息。虞光廷打了個噴嚏,而後一手撐着臺階,費力的站了起來。

他想自己得走了,雖然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可的確是應該走了。

於是他就沿着小街漸行漸遠,懷裡抱着他的小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