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的大火燃燒着,將這寒冷的寂夜也鋪上一層鮮紅的色調。
漆黑的甲冑緊握着釘劍,靠在燃起的火焰之上,令那因寒冷而僵硬的肌肉柔軟下來。
秘血正在不斷的沸騰,不屬於人類的力量被施加在了這具軀體,洛倫佐此刻無限逼近那禁忌的臨界點,向着未知的恐懼進發。
或許是痛苦與興奮,甲冑下傳來嘶啞的低吼。
這種感覺真的很棒。
洛倫佐能清晰的感受到體內流淌的力量,還有那熔化的熾熱。
縛銀之栓正在融毀,隨着秘血的復甦,它也在逐步融化,當洛倫佐的力量抵達極致時,他就會像艾德那樣,被內部刺起的聖銀之劍所殺。
這是源於他體內的制裁,高懸於頭顱之上的利劍。
勞倫斯緩緩的邁步,熾熱的氣息從他口中吐出,蒼老的軀體富有生命力的鮮紅,那畸形的肉瘤也在微微搖晃,緊閉的眼在顫抖,彷彿下一秒就要睜開一般。
他握着雙劍,其上燃着火,蒼老但卻有力,雄獅雖然年暮,但他依舊是雄獅。
有那麼一瞬彷彿兩人又回到了那【間隙】裡的荒野,那時勞倫斯也是如此,背對着火海,彷彿揹負着烈陽。
熾白的眼眸短暫的對視,兩人勢做惡鬼,牽扯起嘶吼的狂風。
那劍擊越斬越快,到最後只能看到遊動的光帶在空氣中狂舞,就彷彿雲層裡滾動的雷團,每一次撞擊下都發出刺耳雷鳴,緊接着有星火四濺。
燦白的釘劍揮舞交錯,勢如暴雨。
勞倫斯放聲大笑着,揮舞劍刃的手更加迅猛。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這樣暢快淋漓的廝殺,秘血在蒼老的軀體裡奔涌,他越是揮砍他越是能感覺那種年輕的力量,似乎在這死鬥中,時間都在倒流。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那百年之前,僅僅用手中的劍就能奪得天下的年代。
洛倫佐則依舊保持着沉默,釘劍在他手中來回的變化着攻勢,他能擋住大部分的攻擊,仍有少部分的劍擊最後越過了他的防禦,命中在甲冑之上,雖然次數很少,但以勞倫斯那恐怖的巨力下,新生的甲冑也開始變得千瘡百孔。
勞倫斯太強大了,越是與其戰鬥洛倫佐越能察覺到那種無力感,如果說獵魔人是人類的天花板,那麼勞倫斯便是所有獵魔人之上的存在。
恐怖的劍術,預知未來的尚達俸,近乎不死的聖盃血肉……這簡直就是完美的獵魔人,毫無破綻,毫無弱點,正如他說的那樣洛倫佐毫無勝算。
可……真的是這樣的嗎?
洛倫佐一轉攻勢,猛的震步前踏,整個身體毫無遮掩的直接步入了勞倫斯的攻擊範圍。
沒有無法戰勝的敵人。
就像那妖魔一樣,在獵魔人出現之前,沒有人相信人類真的能對抗那種未知的恐懼,在那古老的年代,人類面對降下的雷霆只能跪拜,卻不曾想有一天人類也能將那刺眼的雷霆握緊在手中。
是啊!勞倫斯是可以被戰勝的!未知的恐懼是可以被殺死的。
就像爲自己的怒火釋放一般,洛倫佐咆哮着揮劍,鋒利的劍光直接破開了那連綿的暴雨,鋒利的寒芒刺破了劍刃的封鎖,在勞倫斯的胸口炸裂出一道猩紅之印。
那創口險些斬開勞倫斯半邊身子,鮮血與骨渣飛揚,扭曲的血肉裡還有着金屬的光澤。
勞倫斯整個身體後仰了過去,但卻未能倒地,他緩緩的起身,帶着猙獰的狂笑。
那傷口的斷面上生長出數不清細小的觸肢,它們互相拉扯着,就像縫合的線,將那可怕的傷口癒合。
洛倫佐沒有停歇,藉着震開劍刃之餘,直接反揮起劍刃,再次落下,驚雷暴漲,尖嘯之中勞倫斯另一隻手的釘劍順勢偏起。
勞倫斯格開洛倫佐的揮劍,扭胯再斬,釘劍橫砍在了他的腹側,雖然有甲冑的保護,可這一劍依舊重創了洛倫佐,甲冑崩碎,破碎的甲片直接刺入血肉之中。
洛倫佐被震的後退了幾步,堅固的甲冑佈滿裂紋,有鮮血在縫隙裡涌出。
勞倫斯沒有追擊,他站在原地,左手的釘劍與手肘平行直指着洛倫佐,右手的釘劍高高舉起,勢做揮砍。
此時纔是勞倫斯的全盛姿態,聖盃的血肉極大程度的強化了他的身體,令他以人類的形態可以抵達至那近似妖魔之軀。
每一隻手都帶有極大的力量,隨意的一擊都可以斬碎鋼鐵。
“你還在算計什麼嗎?”
勞倫斯見洛倫佐遲遲不肯再次進攻,他有些疑惑的問道。
他對於洛倫佐還是抱有極高的警惕的,這個獵魔人比他想象的還要詭詐太多,如果不是他與聖盃的血肉已經高度融合了,不然剛剛洛倫佐的計謀便真的有可能殺了他。
勞倫斯看似在那爆炸中安然無恙,實際上那一刻他已經趨近於死亡,瞬間的高溫直接將他的軀體燃燒碳化,可他身上帶有聖盃的血肉,只要有了喘息之機,那恐怖的生命力會最快速度治癒着勞倫斯。
雖然胸口那張詭異的面容至今沒有睜開眼睛,可勞倫斯很清楚,這聖盃的血肉,已經具有了自己本能。
它很清楚勞倫斯是他的宿主,在聖盃的血肉真正佔據勞倫斯之前,他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怎麼可能呢?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算計到你了,現在只是我垂死的反撲而已。”
洛倫佐擺正了劍勢,有些頹廢的聲音隨後傳來。
可雖然嘴上這麼說,但那燃燒着熾白之焰的眼睛卻死死的盯着勞倫斯。
短暫的高溫爆炸確實可行,但由於聖盃血肉的因素,那不能徹底殺死勞倫斯,洛倫佐需要更爲持續的爆炸,直到毀滅的速度快過了聖盃的自愈。
但顯然,洛倫佐此刻知道了這樣的情報也沒有用了,勞倫斯已經心生了警惕,他不會給自己第二次機會的了。
想到這裡洛倫佐又不禁笑了起來,現在的情況倒幾分清晰了起來,自己在正面作戰上已經不敵勞倫斯了,而勞倫斯在警惕那潛在的可能。
“你……感到畏懼了,對嗎?”
洛倫佐緩緩說道。
勞倫斯在害怕,他害怕剛剛那險些將他致死的陷阱,他害怕洛倫佐還有這樣的後手,這個無比自傲的傢伙也終於有了……畏懼。
洛倫佐已經贏了,他將那對於未知的恐懼植入了勞倫斯的腦海裡。
不過……
“不過,我果然還是殺不了你啊。”
洛倫佐突然慘笑道,他垂下了手中的劍,下一刻直接再次朝着勞倫斯衝了過去。
兩個身影在瞬間交錯,但這一次洛倫佐沒有進攻,任由勞倫斯的劍斬擊在了甲冑之上,他直接越過了勞倫斯,朝着列車的後方狂奔。
一時間勞倫斯也有些發愣,隨後他緊跟其上,但卻被再次激發的息彈所阻攔,火海燃起,洛倫佐已經沒有後續的手段了,他要逃。
步伐迅捷,直接越過了數個車廂,抵達車尾,兇猛的撞開了車門,緊接着洛倫佐將門關上,隨後有鋒利的釘劍將其貫穿。
洛倫佐似乎並不害怕,明明是逃跑,他卻顯得輕鬆極了,就像在家裡散步一樣。
“小夜鶯,小夜鶯。”
他鬼叫着。
真不愧是奧斯卡教出的好學生,都到這個時候了還帶着有些白癡的爛話。
“真遺憾啊,我這顆大樹打不過他啊,他可真是個怪物。”
洛倫佐苦惱着,隨後他在車廂的盡頭找到了那隻小夜鶯。
塞琉驚恐的把自己抱成了一團,那恐怖的侵蝕早已籠罩了附近,她全靠洛倫佐給她注射的那支弗洛倫德藥劑,才清醒到現在。
可即使是這樣的清醒也是地獄,無盡的犬吠聲在腦海裡迴盪,那是塞琉內心最深處的恐懼,不斷的迴響着。
這就是妖魔,這就是侵蝕,它們會找到你最脆弱的,然後拿出來當你的眼前反覆撕碎。
“洛……洛倫佐。”
塞琉緩緩的擡起頭,看着那鮮血淋漓的獵魔人。
勞倫斯正在車門外,他害怕這車廂裡會是之前那樣的陷阱,沒有貿然進入。
洛倫佐則不管那些,直接坐在了塞琉的身旁,他看起來疲憊極了。
“還有糖嗎?”
他突然問道,嘴巴里盡是鐵鏽味,洛倫佐覺得有些難受。
但看着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塞琉,洛倫佐搖了搖頭,直接伸手翻找了起來,最後卻只翻出幾個剩下的怪味糖。
“你吃的也太快了吧。”
他說着輕輕的敲了一下塞琉的頭,但短暫的停頓後,身上的甲冑盡數碎裂,將那染血的身體露了出來。
升騰的熱氣在低溫裡呈現出白色的霧氣,就像過熱的機械,瀰漫出那蒸汽一般。
塞琉幾乎窒息了起來。
獵魔人的傷勢遠比看起來的要重,洛倫佐沒有聖盃的血肉,他的自愈能力遠差於勞倫斯,身上有着數不清的傷口,最爲嚴重的是腰腹的那一擊,甲冑的碎片如尖刀般深深的切入其中。
“你說的對,塞琉,我確實是個依靠怒火而生的人……沒辦法啊,復仇這種東西確實很上頭。”
“這東西就像致幻劑一樣,當你置身於怒火之中時,你才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在活着。”
他嚼着糖,古怪的味道在嘴巴里擴散開,洛倫佐甚至沒有看塞琉,望着漆黑的鋼鐵就像在自言自語一樣。
“他的目標是你……其實現在還有一個方案。”
塞琉的聲音緩緩響起,“殺了我,對嗎?”
洛倫佐認真的點了點頭。
“勞倫斯的時間不多了,聖盃越是治癒他,他與聖盃融合的程度越深……他就快被聖盃吞噬了,只要我再重創他一次,說不定就成功了。”
這也是洛倫佐制定的殺死勞倫斯的方案之一,但從目前的局勢來看,已經很難實施了。
“可他已經警惕了起來,整個作戰已經失敗了,我現在要做的只有止損。”
他低頭看着塞琉,殘留的面甲遮住了他的臉龐,塞琉只能看到那沒有情感的焰火。
“你是那模因污染的紐帶,只要你死了,他的所有企圖就都落空了,可你一旦被捕獲,以你爲樞紐,那侵蝕會吞噬數不清的人。”
“所以你拼了命回來就是要殺了我?”
塞琉覺得有些可笑。
“大概吧,說不定我回心轉意帶着你一起跑路呢?”
洛倫佐說着也笑了起來,他很清楚這只是一句屁話,現在他們離最近的城鎮有着數十公里,即使勞倫斯追不上他們,他們也會被凍死在暴雪裡。
這是洛倫佐精挑細選的戰場,打贏了這會是勞倫斯的墓地,打輸了就是洛倫佐自己的……塞琉最多算個陪葬。
“當然了,或者大家一起死,一起在地獄的岩漿裡泡澡?也不知道地獄裡的浴池是不是男女混浴啊。”
洛倫佐有些嚮往的說。
“我會上天堂的,你這個混蛋。”
塞琉怒罵着。
可隨之而來的就是沉默,風聲,引擎的轟鳴聲,那釘劍逐漸撕裂車廂的尖嘯,還有此刻兩人的心跳聲。
“小夜鶯……我需要一支紅薔薇。”
洛倫佐回想着故事裡的話,他請求着。
塞琉是勞倫斯唯一的目標,這是洛倫佐與勞倫斯周旋的資本,尋找反殺的機會。
洛倫佐緩緩的擡起了釘劍。
“你會恨我嗎?塞琉。”
“就當欠你的還你了,”塞琉回答,“沒有你我會死在高盧納洛,相較而言我還得感謝你,多虧霍爾默斯先生你,我才能多活這麼久啊。”
她極力嘲諷,毒舌道。
“哦哦哦!那還真是榮幸之至啊!”
洛倫佐不要臉的回答着。
他的聲音很興奮,但目光卻很疲憊,勞倫斯強的離譜,他的雙手早已因高強度的劍鬥被震的發麻,洛倫佐甚至有些感受不到手臂的存在了,他只能一直保持釘劍在自己的視野內,好以視力判斷,自己沒有鬆開劍。
“要不要敘敘舊?我看故事裡都是這樣的,大家互相敘舊告解,然後痛痛快快的赴死。”
“需要嗎?我還是個牧師來的,死前的彌撒,也是我的職業技能之一啊,雖然一般來說妖魔這種東西不需要。”
他繼續說着爛話,在胸前裝模做樣的划着十字,就像捨不得這個女孩去死一樣,多說幾句,她就能多活幾分鐘。
“我……”
塞琉剛想說什麼,可被洛倫佐迅速打斷。
“我以聖父聖子聖靈之名赦免你的罪。”
牧師還衝塞琉擠了擠眉頭,這麼多年過去了,獵魔教團裡學到的東西他都沒有忘。
“唉,畢竟關係戶啊,程序就不用走了,我的劍很快,睡一覺就能上天堂了。”
聽他這麼說,塞琉反而被氣笑了。
“你這算是親手送我上天堂嗎?”
“那記得麻煩給個好評。”洛倫佐說,“萬一神那種東西真的存在,看到我爲他打工效力,殺了這麼多年妖魔,他還說不定拉我一起上天堂呢?”
就像想到什麼見鬼的東西一樣,洛倫佐拍着塞琉的肩膀,一副好兄弟的模樣。
“到時候,大家可以一起在岩漿……啊不,是聖水裡泡澡了啊!”
歡快的聲音逐漸沉沒了下去,爛話到此爲止了,洛倫佐神情悲肅。
最後,他緩緩的站了起來,釘劍懸於塞琉的頭顱之上。
“其實……沒有什麼神對嗎?也沒有什麼死後的世界。”
塞琉有些天真的問道。
洛倫佐木然的點點頭,那曾對薩博說的話又複述了一遍。
“死了就是死了,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僅僅是永遠的寧靜而已。”
他最後看了一眼塞琉。
“有些事只有到了眼前你才能做出決定……還有什麼遺言嗎?”
塞琉沒有說話,仔細想想自己還真沒有什麼可以說的遺言,對朋友囑託的話,未完的理想,亦或是什麼不甘。
其實到這個時候什麼都沒有了,她沒有什麼家人,也沒有什麼朋友,唯一算得上朋友的獵魔人,還正準備親手送她上天堂……塞琉什麼都想不到,她突然發覺自己如此的孤獨。
死亡明明是如此深沉與嚴肅,但在洛倫佐的主持下卻顯得這麼滑稽。
她搖了搖頭,連告別的話都沒來的及說,洛倫佐操起釘劍兇猛的砍下,塞琉閉緊了眼。
一時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整個世界都寂靜了下來。
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