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丘之所,聖納洛大教堂。
安東尼神父站在高處,沿着下方看去,即使是白天,這座信仰之城依舊佈滿了燭光,虔誠的禱告聲瀰漫,如同霧氣般籠罩在這裡。
只是這份神聖的信仰中,多了幾分鋼鐵肅殺的意味。
街頭空蕩蕩的,沒有行人,只有一個又一個全副武裝的聖堂騎士,居民們大多被遣散,少數的虔誠之人留下,繼續着未完的禱告。
整個七丘之所陷入絕對的封閉,外人只以爲是不明所以的封鎖,但安東尼很清楚,現在可以說是戰爭狀態,無論是新教團還是聖堂騎士們,所有力量都被調動起來,向着七丘之所靠近、駐紮。
很多人都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但又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新教皇彷彿是要開始一場戰爭,但戰爭的前線似乎是七丘之所,更爲詭異的是,誰也想不清敵人究竟是誰。
如今世界大戰在即,但實際上和神聖福音教皇國沒什麼關係,隨着工業技術的發展,神聖福音教皇國的統治力在不斷地下降,而在近幾年幾乎要跌入了谷底,很少有人會在意這曾經強大的信仰之國。
這裡沒有龐大的工業區,也沒有精密的槍械武器,除了信仰這裡剩下的還是信仰,愚笨腐朽的信仰,毫無價值的信仰。
很多信徒都覺得這場戰爭和自己無關,他都想不出神聖福音教皇國有什麼可被宣戰的理由,但真實情況他們恐怕永遠猜不到。
神聖福音教皇國不僅不能置身事外,他們還是這種戰爭的起源與核心,這裡纔是最終的戰場,只是大幕尚未掀起。
新教團現役的所有獵魔人都被調動、匯攏,他們聚集在聖納洛大教堂處,預防着任何可能出現的危機。
大部分獵魔人也不清楚這是什麼情況,但他們服從着命令,守衛在陰影之下。
安東尼收回目光,這幾日來都很平靜,平靜的彷彿戰爭的到來,只是一個虛幻的謊言,但遺憾的是,他是福音教會裡,少數幾個知曉一切的人。
他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你看起來很憂慮。”
薩穆爾走了過來,他身上穿着沉重的盔甲,光滑的表面閃爍着微光。
“所以到底發生什麼了?我們還要這樣多久?”
他又連問了幾句,薩穆爾站在安東尼身旁,在這麼多天的封鎖下,很多人都困惑至極,不清楚新教皇要做些什麼。
按理說他們這些獵魔人應該滿世界的追逐妖魔,但現在卻被困在了這裡,穿着這些花哨的盔甲,像衛兵一樣守在這裡。
“有強敵來犯,只是他現在還沒有來……但總會來的。”
安東尼模糊不清地解釋着,他想點根菸,摸了摸,卻只發現一根被擠歪的,其中的菸草都要露了出來。
洛倫佐訊息安全地抵達了聖納洛大教堂,但與洛倫佐預想的情況有些不同,實際上新教團早已知曉了大部分的秘密,只是沒有洛倫佐講述的這樣詳細、清晰。
至於這些秘密的來源……
安東尼看了眼身後的走廊,這裡延伸至天國之門處,在那深邃的黑暗裡,能聽到隱約的祈禱聲。
“冕下還好嗎?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
見安東尼仍不想說,薩穆爾將話題引向了別處。
“還好,我正準備去向他報告。”安東尼道。
話雖如此,但他沒有行動,而是和薩穆爾佇立在這裡,彷彿是在享受最後的平靜。
深呼吸,安東尼長嘆了口氣,不知爲何,明明是白日,但記憶在此刻忍不住地泛起。
“這讓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
薩穆爾沒有說話,他靜靜地聆聽着。
“你應該知道這些,我們後來將那一夜稱爲‘聖臨之夜’。”
安東尼小聲低語着,生怕吵醒那在黑暗里長眠的惡魔。
“神聖降臨之夜。”
薩穆爾應答,安東尼點點頭,緊接着想起了什麼,他好奇地問道。
“那一夜時,你在做什麼呢?薩穆爾。”
“我?”
薩穆爾回憶了一下,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當時也僅僅是個普通人,根本不知曉這些的陰暗。他努力回想着。
“我好像是在翡冷翠,那一夜我記得我看到這裡的熊熊火光,我還把我的朋友們喊起來,”薩穆爾無奈地笑了,“我們還以爲是什麼盛大的節日,嚷嚷着,要不要偷偷去看看。”
“然後呢?”
聽到薩穆爾這麼說,安東尼也忍不住笑了,那一夜,聖納洛大教堂可是最接近地獄的地方。
“然後……然後便是涌入街道的士兵……”
久遠的回憶被喚醒,一瞬間薩穆爾微微顫抖,這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彷彿他剛剛回想的是別人的記憶。
他的語氣不知爲何有了些許的恐慌,一晃居然都過了這麼久。
“我們在交談,議論發生了什麼,這些士兵可和我們平常看到的士兵不同,他們裝備精良,手握利劍……我是後來才知道,他們就是聖堂騎士。”
“你之前沒見過聖堂騎士嗎?”
“沒有,”薩穆爾的眼神有些黯淡,“我們家很窮,住在很偏僻的地方,而我平常都在臺伯河附近的洗衣店工作,很辛苦,很少有機會見到他們,即使他們保護着樞機卿們出行,街道也被一重重人羣擋住,我試着蹦起來,但我蹦的不夠高。”
“你現在蹦的已經足夠高了。”安東尼說。
聽到這些,薩穆爾笑了笑,他繼續說着。
“看到他們身披盔甲……真美啊。
我當時便是立下了這樣的想法,我想成爲聖堂騎士的一員,然後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參加了徵兵,那是唯一一次,不設限的徵兵,才讓我有了機會。”
“在聖臨之夜後,福音教會損傷很大,不僅是獵魔人,還有聖堂騎士,我們急需新鮮血液。”安東尼想起了那次徵兵。
“你的父母呢?”他又問道。
“都健在,我成爲了聖堂騎士後,他們都很欣喜,”薩穆爾說,“他們是虔誠的信徒,我從沒見過他們那麼高興。”
“我在臺伯河岸買了一個小房子,他們正住在那裡,在二樓的陽臺看去,能看到我們曾經工作的河岸。”
“你的朋友們呢?”
“他們和我許下了同樣的願望,很幸運,我們都成爲了聖堂騎士的一員……”說到這裡,薩穆爾的話語停頓了一下,“只可惜那幾個傢伙沒能撐過秘血的試煉。”
兩人沉默着,就像爲那些死去的人哀悼,遠處的昏黃的太陽漸落,光芒籠罩的七丘之所卻沒有絲毫黑暗的跡象,越來越多的燭火閃耀着,將這座城市拖入燭海中。
“要聽聽我的那一夜嗎?”
安東尼拿起那根歪扭的香菸,用手用力地攥了攥,讓它看起來能好一些。
點燃,呼吸,淡淡的白霧升騰,將兩人籠罩。
安東尼感到一陣酥麻,菸草內麻醉的效果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在酗酒,這感覺令他舒服了不少。
“我的經歷要比你好一些,準確說好上不少,”安東尼面帶笑意,連帶着他臉頰上的巨大疤痕如同遊蛇般扭曲,“我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家裡都是虔誠的信徒,可以說從我出生起,所謂的信仰便已經銘刻進了我的靈魂之中。”
“我也不負父母所望,我在神學院畢業後加入了聖堂騎士團,一切都很順利,直到那一夜。”
安東尼重複着。
“那一夜……”
“我當時正駐守在崗位,緊接着突然收到消息……十三號密令,聖堂騎士團將對聖納洛大教堂展開圍剿,獵殺所有的妖魔,以及獵魔人們。”
話語裡吐露着猩紅的氣息,這是安東尼的聖臨之夜,明明都處於同一個夜晚中,但每個人的夜晚又是如此的不同。
“接下來就沒有什麼太曲折了劇情了,我們換上了壓制妖魔的聖銀彈,這東西很珍貴,我當時也是第一次見,但實際上那東西和普通子彈也沒什麼區別。
先出現在視野中的是妖魔,但它們都蠻好對付的,甚至都用不上聖銀彈,普通的實彈便能殺死他們……其實那時起,我便意識到這些聖銀彈是要對付誰的了。
我們先是封鎖了七丘之所,然後向聖納洛大教堂推進,隨着靠近,侵蝕也越發強烈,有些騎士都開始出現了異化,我們選擇在安全的地帶停留,狩獵所有逃出來的傢伙。”
安東尼面無表情,彷彿他訴說的是另一個人的記憶,與他無關。
“實際上在那之後便沒有多少妖魔逃出,即使有些妖魔逃了出來,也都是帶傷的,很隨意便可以殺死。
然後獵魔人出現了,他們被我們打了個措手不及,大概他們也沒想到我們會向他們射擊,當時我很害怕,我們知曉獵魔人的存在,也清楚他們的強大,我們做好了損傷過半的準備。
不過那些獵魔人並不是很強,他們看起來都很虛弱,有些人和妖魔一樣,渾身帶着傷,還有一些人開始了異化,我們齊射着聖銀彈,加上被觸發的縛銀之栓……
按理說戰鬥應該很輕鬆纔對,但實際上我們根本沒能攔住他們,他們先是迷茫,然後是憤怒。
那時我才清楚地知曉獵魔人的強大,他們再衰落,終究還是獵魔人。
他們輕易地殺光了大多的聖堂騎士,屍體堆滿了街道,血流成河。”
安東尼的臉上也浮現了記憶裡相同的迷茫,一旁的薩穆爾則僵着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我很幸運,活了下來,我和其他的倖存者撤到城門口,更多的聖銀彈發射着……接着便是用人命堆,我們把他們都堆死了。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這究竟算不算我們殺死的,因爲每個人死去的獵魔人,他們傷口裡都在不斷涌出銀色的血,而那些銀血很快便凝固了,將他們的屍體塑造成雕像,永遠地停留在那裡,說起來,我們後來還花費了很大的功夫,才處理掉那些屍體。”
安東尼說着摸了摸臉頰,輕拂着那道猙獰的疤痕。
“然後便是他。
那是個被稱作米迦勒的獵魔人,身上燃着熊熊烈火,那光芒太強烈了,刺得我們根本看不清他的樣子,只能按照光亮的方向射擊,不斷地射擊,用聖銀與人命來阻擋他的前進。”
聆聽着安東尼的話,薩穆爾快要屏住了呼吸。
大概安東尼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臉上表現出了薩穆爾從未見過的神情。
在絕大部分人的印象裡,安東尼一直是那副冰冷的樣子,就像新教皇一樣,臉龐被冰冷的面具覆蓋,好像無論什麼東西都無法擊潰他的內心。
可現在安東尼的目光從未有過的迷茫,就像一頭迷路的羔羊,等待着明燈的亮起。
“我們沒能擋住他,他最終還是突破了防線,鐵鑄的大門被他輕易地熔出了一個大洞,他帶着幾個負傷的獵魔人逃了出去。
不過這個傢伙沒逃遠,他很清楚,以現在的狀態,他們逃不遠,這個傢伙折返回來,反倒把我們逼進了城內,那本該是圍困他們的城牆,如今卻囚禁了我們。”
安東尼的話語停住了,他沒有繼續講下去,好像是在沉思與回憶,這樣的過了好久,他才繼續。
“總之,他還是死了。
他身上的火苗越來越弱,難以繼續熔化射向他的聖銀彈,緊接着便是落下的長矛,有些貫穿了他,有些則釘在了地上,聖堂騎士們也被殺破了膽,很多人都開始尖叫,但我不一樣,我有着虔誠的信仰,我不會恐懼,我會爲神奉獻一切。”
安東尼擡起右手,只見皮膚上逐漸裂開了數道傷口,灰黑的污漬遍佈其上,一杆長矛被他握緊。
“當時就是這樣……”
安東尼看向自己身前虛幻的身影,過了這麼久,記憶依舊如此清晰。
“我用這隻手握緊長矛,向着他衝了過去,一擊斃命,我貫穿了他的心臟,但他也做出了反擊,擲出了那燒紅的斷劍。
那把斷劍本該劈開我的頭顱,可他丟偏了,只是劃開了我的半張臉。
想想也是,他經歷了這麼久的奮戰,殺了那麼多人,他已經很累了,出現些失誤,也沒什麼錯。”
香菸燃盡了,燙到了安東尼的手指,但他並沒有在意,只是看着微亮的火星灼燒自己的皮膚。
“火焰熄滅了,我們纔看清他的樣子,我們發現其實即使沒有我們,這個傢伙多半也活不長了,他的肚子被剖開了一個洞,其中沒有內臟,只有烏黑黑的一片,還有不斷淌出的銀血,他激發權能,反而加快了縛銀之栓的熔燬。
我也大概清楚爲什麼他丟偏了,他只有一隻左臂,右臂可能是在聖納洛大教堂裡丟掉了,如果他是左撇子的話,我應該活不下來。”
丟掉手中的火星,注視着它燃燒成灰燼。
“即使這個樣子,他也殺了那麼多人,難以想象他在聖納洛大教堂內都經歷了些什麼,也難以想象,那些與他廝殺的強敵,究竟是什麼模樣。”
安東尼漠然地說道。
“這就是我的那一夜了,自那之後我便得到了升職,大概是我給予了米迦勒最後一擊的原因,但我很清楚,他不是被我殺死的。”
虛幻的記憶中,燃燒的身影逐漸黯淡了下去,倒在了銀血之中,陷入永恆的凝固。
“後來我便一直在想,米迦勒到底是被什麼殺死的呢?恐怕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薩穆爾沒有應聲,他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腦海裡想了很多話語,但看着安東尼那迷茫的神情,他都難以開口。
安東尼又露出了微笑,戴上了虛僞的面具,結束了談話。
“好了,我該面見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