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最後一句話徹底驚住了姜成。
什麼叫“姜家的存世之道脫胎於縱橫家的處世之道”?豈不是說姜家鼓勵每一代子孫相互之間互相爭鬥,乃至相互殘殺嗎?!太殘忍了吧!
姜成現在有些理解姜德均當年爲什麼會離開家族,甚至絕口不提與家族有關的任何事。姜德均身上有着中華傳統文人的脾氣,或者說他算得上是一位儒學門徒,自然打心眼裡反感姜家那一套傳自縱橫家的規矩。
不過,姜成也不得不承認老人說的有理。
縱觀歷史,先秦諸子百家那些學說,最終流傳下來的只有寥寥幾家,其中儒家一門獨大,消滅了墨家家,融合了兵家、法家、名家乃至道家的一些東西,雜家、農家、道家被邊緣化,而縱橫家雖然不怎麼聞名於世,但卻很好地傳承了下來,經常會有傳人出世。像三國時期的司馬懿,隋唐時期的李靖,北宋的蘇洵,南宋的賈似道,明朝的劉伯溫,乃至清朝的范文程,都是縱橫家的傳人,而且每個都是一時的風雲人物。
有道是“家傳百年,家規峻也”,能傳承幾百年的世家,自然會有一套嚴峻的家規。
“怎麼?有什麼想法嗎?”老人見姜成忽然不說話了,淡然問道。
姜成嘆了一口氣道:“我父親就是因爲不能接受這個家規,方纔離開家族的吧?”
老人輕輕擡頭,看了看天空,說道:“有這一方面的原因,不過我估計還是我父子倆犯衝纔是關鍵。”
“我有一言憋在心裡很久了,不知當不當問?”
“……”老人將頭低下,深深地看了一眼姜成,說道:“你是想問我爲何要如此對待你父親吧?”
姜成沒有回答,只是重重點了點頭,然後直勾勾地看向老人,希望他的回答。經過這一下午的接觸,他知道老人絕對過人,跟他還是實話實說比較好。
老人嘆了一口氣,說道:“你知不知道,我對你父親很失望。”
“因爲他總是違逆於你?”姜成冷冷地問道,嘴角不僅掛上了一絲嘲諷的笑容。
人重重的道,“我失望的不是這個,而是他明明已經違逆了,爲何沒有違逆到底的決心!”
“嗯?!”
姜成腦袋反應不過來了,老人這是什麼意思?
所幸老人接着就給出了答案:“其實當初他違揹我的意願與你母親結婚,我並沒有怪過他,相反我還很欣慰,欣慰我的這個兒子終於長大了,懂得對我這個父親說不了。可你說他之後都幹了什麼?既然婚已經結了,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爲何不把媳婦帶回來認門?你出生後,他也沒有抱你回來讓我和他母親見見孫子,他眼裡到底還有沒有我和他母親?”
道很希望我父親違逆您?”姜成一時有點弄不明白了,“那當初病時,您爲何不讓我父親知道世時,你爲何還不讓他進門?”
聽到姜成提起亡妻,老人臉上散過一絲黯然,“我沒有告訴他,難道他不會問嗎?出門在外難道就不惦記家裡的父母嗎?這他還有理了?還有,他回來奔喪時我是沒有讓他進門,可他不會自己闖進來嗎?他到底是這個家裡的五少爺,難道還真有人會攔他不成?”
成腦袋徹底當機了,沒想到這事情在老人說來是另一種說法,怎麼這還怪到姜德均頭上了?
不過這種事就是這樣,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歸根到底,還是兩人之間的溝通不夠,導致相互誤會。
“您到底什麼意思啊?”一時想不明白,姜成只好徹底做問題寶寶了,“如果說您希望有人能反對您的決定,那您爲何在我父親、大伯、三位姑姑幼時那樣教導他們。”
“我只是希望他們兄弟姐妹中能有人真正成才。”老人淡淡道,“一個真正有才華的人絕不會因爲他人的決定而違背自己的本心,真正的天才纔不會在乎別人的看法,他只會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希望他們能在我的強壓下表現出過人的才智,可惜我失敗了,他們都沒有那個才智。”
姜成心中暗道:就你從小那麼教,他們能“成才”纔怪。
卻聽老人接着道:“本來,我最看好你父親,因爲他從小就叛逆,從小就對我的要求陽奉你不知道,那是我雖然總是懲罰他,可心裡卻是越來越開心,因爲我以爲我的孩子中終於能出一個天才之輩了。可惜,你父親之後的一系列行爲徹底讓我對他失望了,他只想與我對着幹,卻不知在不知不覺間他成了最聽話的那個。就這一點,他還不如他那個爲人忠厚的大哥,至少老大真的沒有像他那樣‘聽話’,做了真的違揹我意願的事。”
姜成默然無語,他實在不知說什麼好了,“真相”居然是這樣的!
半晌,姜成又問道:“那您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呢?”
老人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道:“你可知我姜家有多大勢力?實力有多深厚?”
姜成搖了搖頭。
“知道羅斯柴爾德家族嗎?”
“知道。”世界上公認的第一世家,誰不知道啊。
“我姜家的實力雖然稍遜一籌,但亦不遠矣。”
麼厲害?!”姜成大驚,能和羅斯柴爾德世家相比,姜家有這麼牛?
“他羅斯柴爾德家族先祖不過是當年所羅門王的護衛,仗着得到了所羅門王的寶藏,而後又正好趕上了工業大革命,方纔興起。我姜家傳自子牙先祖,底蘊是其遠遠比不上的。若不是因爲歷史上幾次漢人大劫,我姜家都捲入了其中,導致一次次實力大損,又怎會被那羣洋鬼子超越?”提到羅斯柴爾德家族,老人語氣中充滿了不屑和不服。
姜成一腦袋冷汗,沒想到老人也是一個民族主義者。
嘆了一口氣,老人又問道:“你可知現在的姜家由誰執掌?”
姜成再次搖搖頭。
“不瞞你,正是你爺爺我。”老人緩緩說道。
成恍然大悟,有些明白了老人的用意。老人身爲一大世家的掌門人,所考慮的事情自然不能只從他一家人入手,而是要兼顧整個世家的方方面面,行事自然就會稍顯冷酷。
“不過我這個家主當得實在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只因我那輩選家主的時候正趕上國家十年動亂,那時我姜家不幸有些暴露了底蘊,被上面大力打壓,導致實力大幅度縮水。那時實在是沒有人敢出來接這個燙手山芋,就只有我有幾分膽怕死的強出頭,方纔得了這個家主之位。可我自己清楚,我不過是中人之姿,論才智根本在家族裡排不上前,若不是有些傻大膽,這家主之位根本落不到我的頭上。這些年我殫慮,如履浮冰,小心翼翼的行事,終於讓家族挺過了難關。說起來,雖無大功,但也對得起祖宗了!”老人頗有些自嘲道。
“老爺,話不能這麼說。若是沒有你,我姜家現在還指不定會變成什麼樣呢?您是真的勞苦功高!”一旁的陳伯忽然插口道,顯然對老人如此自謙有些不值。
“呵呵,算了,這些事休要再提,剩的有人嚼舌。”老人擺了擺手,“想來你也有些明白了,我既然當了這個家主,自然希望這個位子不那麼輕易的從我這一脈溜走,所以我才那樣教導你父親他們,只是希望他們中能有人能承繼這個位子。可是現在想來,也許我當初是真的做錯了,完全起了反效果,他們兄弟姐們五個沒一個能擔大任的啊,這都是命啊!”
老人語氣中充滿了唏噓,既是對過往行爲的後悔,也是對姜德均兄弟姐妹的失望。
姜成沒有說話,在他看來老人說的沒錯,這個結果老人自己要負很大責任。只是有些話他這個小輩的實不該說,所以他只有沉默以對。
老人一下午說了很多,似是也有些累了,他無力地萎頓在輪椅中,有些虛弱的說道:“我有些乏了,今天就到這吧,想來你也有些累了,有些事情我明天再與你分說。”
姜成聽了,知道老人不打算再說了,雖然有些意猶未盡,但這一下午的收穫已讓他感到很滿意了,此時他的思緒也有些亂,真的需要一些時間來整理一下。
“那爺爺您好好休息,孫兒這就告辭了,明兒再來看您。”說完他便起身告辭了,自有人會領他去客房。
走到院門口,姜成忽有些遲疑的轉了回來。
見他忽然去而復返,老人疑道:“你還有事?”
“爺爺,您這兩天可一定要保護好身體,切莫大喜大悲啊!”姜成頗有些關懷道。
知道了,你有心了。”老人欣慰道,這個孫子倒真是孝順。
“還有,爺爺,有些藥還是少用的好,用多了傷身啊!”姜成忽然又說道。
人神sè一凝,不過又馬上舒展開來,笑道:“你這孩子倒真是個實誠放心吧,有些事,你爺爺我是不會做的。”
見老人答應了,姜成似是滿意的點了點頭,這才轉身離去。
姜成一走,老人的神sè便一下子有些衰敗了,渾不似剛剛那麼
“這孩子,倒是有些眼力。”老人很是虛弱的說道,不過語氣裡滿是歡喜,顯然對姜成的觀察入微很滿意。
陳伯在一旁有些悲痛的說道:“老爺,成少爺說得對,那些藥是不能再用了,雖然能讓您一時,對您的身體損耗實在太大了!”
“你難道想讓我這麼虛弱的與他們說話嗎?”老人有些嚴厲的反問道。
姜成沒有猜錯,老人的確用了一些違禁藥品,不然憑老人那已經油盡燈枯的身體又怎會有陪他說一下午的話?
陳伯伺候了老人一輩子,沒有人比他更瞭解老人,他知道老人強勢了一輩子,就算是臨終了也不希望將自己軟弱的一面展現在兒女面前,所以明知對身體不好,也要用一些藥來撐住面子。
陳伯情知自己勸不動老人,只好一臉悲傷地站在那裡。
老人看着他的樣子,想到陳伯也是關心他方纔那麼說的,不禁軟下語氣說道:“你放心吧,我的身體我知道,憑着以前的功夫底子倒還能再挺兩天。不把所有事都交代清楚我是不會走的!”
“老爺……”聽老人說了這樣的話,陳伯再也忍不住了,兩行老淚霎時間就下來了。
“好了,你也不要如此悲傷,我這不是還未走嗎?”老人勸慰道,“一會兒你去把成兒的資料都給我拿來,我要好好了解一下我這個孫子。”
“老爺,你是決定要成少爺去爭這家主之位嗎?”陳伯強止住淚,問道。
辦法,誰叫他是我孫子呢?”老人無奈嘆道,“他的長輩們不爭氣,也只好把這個重擔交給他了。”
“可是,老爺,成少爺不知道的東西還有很多啊!”陳伯急道。
“所以纔要更節約時間,”說着,老人又是一嘆,輕聲道:“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老爺……”看着一臉落寞神sè的老人,陳伯知道再勸也是無用,只得應命離去,去取有關姜成的資料。
老人擡頭看着天邊的落輕道:“成兒,別怪爺爺!”
天邊,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