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金雲大街也陷入沉睡。除了偶而有遠遠的梆子聲傳來,不時有巡夜的禁軍齊整的掠動之外,再無半點聲息!處在金雲大街街尾與襄雲大街交界處的平王行府,此時也是一團靜謐。只有門口還懸着燈,蒙面的鐵甲衛在靜靜的佇立。
星言一襲玄衣輕裝,身形貼着牆,整個人都融在夜色之中。這裡他白日送駱駝的時候已經看過,三進的正堂,東西各一個小跨院。西院挨着馬廄,估計是白天那個侍衛頭頭所住的地方,兩邊是兩排遊廊房,估計是侍衛或者小廝的居所。外圍繞了,發現這裡沒有後門,只有正門一個入口,他白天來的時候,直接被引進的西院外的馬廄。從外頭的建築佈局來看,與西院相對的,就該是那個昭平王所住的東院。那麼小白,就該在那裡吧!
小白,一想到她,他的心不由的揪緊了。快四個月了,一轉眼,她已經丟掉了四個月了!她一直在他身邊,足足大半年,他一直覺得她很靜,很乖順。站着像根竹,坐着的時候,背板也挺的直直的。小鐵板一樣的硬梆梆,走路大步生風。幹活爽利!她的眼總是空蕩蕩,吃東西的時候會閃過一絲絲的微光。她不笑,更不哭,見了他,總是說“少爺好!”。他把她放在身邊,她就像一抺空氣般的不引人注目。她尖尖的小臉總是平靜若水,從不多話,讓他不覺得吵!他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有事情總會不自覺的叫‘小白!’他一直覺的,這只是習慣了,習慣成自然。他依舊會對她好奇,總是想探究她在想些什麼。但是,她丟了!在他迎駕的時候丟掉了!無影無蹤,真的如同空氣一般的消失不見,無跡可尋!
她丟了,他的生活卻依舊如故。但是,他卻覺得不安了,紊亂了,燥動了!這不是因爲他丟了白夜黃泉,而是因爲,他丟了他的小白!他的,對!就是他的,他有她的賣身死契,他還想把她收進房。他想一直善待她到終老!他甚至想教她寫字,讓她可以跟他作詩!作詩,那天看菊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想的。但是,蕭亮來了!然後,皇上又來了。他忙於迎駕,這件事就放下了。他顧不上了!他該早些把她收進房的,開了臉,堂堂正正的放在屋裡頭。這樣,他就不用帶着她,讓她扮小廝了!他卻在等她說好,等她自己願意!他做了一件多麼蠢的事啊,她是永遠不會說‘好’的,她只會說‘是’。她五歲就被賣到朱君府,她七歲就在街上流浪。她不停的受到虐待,一直在捱餓!這個世界已經讓她徹底的屈服跟麻木,麻木到,她已經完全忘記自己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已經不會說‘好’了,她沒有意願,有意願,也是對着主子們說‘是’!她唯一想的,就是有用,有了用處,就不會再捱餓!喂鳥,捱打,對她而言,也成了用處之一。所以她只會說‘是’!
這四個月,他過得心力茭瘁,他過得度日如年!因爲他在不停的想她,他在想,那些擄走她的人究竟有什麼樣意圖?他們會怎麼樣的對待她?他們是否也是因爲白夜黃泉,一定是的。不然,爲什麼要抓她?但這種想法更讓他如坐鍼氈,夜不能寐!所有馭靈的人,都會想得到的東西,一定會不停的套問她,折磨她,讓她生不如死,讓她,再度落進那黃泉!黃泉!黃泉!他真病了,不是託病,是真的因思成病,因想成疾!他擔心她,無可抑制的擔心令他用盡一切方法找尋她!和他父親不同,他擔心的,不是白夜黃泉。而是,小白!
但是,今天看到她了。身形是,但其它的,已經讓他幾乎不敢確定!她還是小白嗎?隔着紗,他可以看到她眼底的光彩,明媚的有如初生的日光。她看着駱駝,臉上還帶着紅暈!她甚至去問身邊的男人,那個在凌佩隻手遮天的昭平王!他纔剛剛晉了護國公,他纔剛剛除掉了政敵滿門,他渾身都充斥着馭靈的法血氣息,他渾身都帶着逼壓的凌利。她卻向着他,問他‘真的要買嗎?’,她不是隻會答是,她在徵詢他,因爲她內心不確定的想法。她甚至有了自己的想法!這樣的小白,是他從未見過的,也是他,曾經迫切想見到的模樣!她的變化,讓他的心一時的放下,而又,猛然的拎起!他甚至更擔憂起來,因那莫明的,有些怪異的情緒!
所以,他白天才探過,晚上便急着前來。急着來,對,迫不急待的要來。要找到她,帶走她!
一隊禁軍漸行漸遠,腳步聲已經完全聽不到了,他微倪了一下院牆。還好,這裡並不算是高不可攀!這裡進去,正好就是東院,裡面聽不到任何的聲響,估計不會有侍衛守在院裡。房間如果同西院成比的話,房間該也不會很多!他暗忖着,手上便微掠了力,猛的帶起索頭,向着牆頭而勾!他隨索而掠,人便飄飄的掠過了牆頭。他腳下剛一着地,人卻整個怔愣住了!他覺得從後脊飛竄起一道冷意,腳下似是有綿軟,如同,他踩的不是硬地,而是一塊軟軟的綿一般!
院裡靜靜的,但是,卻有人!閒適的坐在院子的正中,石桌邊上!那人一身黑色的錦裘,繡着銀色的圖,在月光的照耀下,一點點的泛着光!他長髮束起,甩下長長的髮尾,他正對着星言,手中還拈着精巧的梅花杯!花形的展面琉璃,酒在杯中搖曳,皓月之下,流光微動,與他微微含笑的臉,構成一幅詭麗的畫卷!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他輕輕的開口,向着星言:“與其對月獨酌,倒不如雙飲歡暢!我說的可是?墨虛家的大公子?!”他話音剛落,便是滿院通明,亮如白晝!院廊四周,已經佈滿黑衣蒙面的侍衛,在他身後遠遠站着的,正是白天那個喚星言的男人!
星言怔怔的看着他,耀光之下,月華黯淡,但他的面容,更是清晰起來!很年輕,估計比他長不了幾歲的模樣!如此一張年輕的面孔,讓人無法將他與昭平王聯繫在一起!白日隔着紗籠,星言又一直躬着身,無法看清他的臉。因爲他很高,比小白要高很多。星言彎腰下去,只需微微倪眼便可以看清小白,卻無法看清他!但聲音已經證明,正是他,凌佩的昭平王!
星言不由自主的伸手取下蒙面的黑巾,他一語已經道破自己的來歷,根本沒有必要再蒙面!他後背的汗已經微微滲下,涼涼的滑過他的脊!雖然他的計劃談不上週詳,但是,怎麼也不至於讓人一眼便可以看穿身份!他到底是哪裡出了錯?他腦子裡轟轟亂想,卻是急轉不休!眼睛很快將四周掃了一遍,沒有機會!那個人,早已經等在那裡,分明是請君入甕!他,完全沒有機會逃離!
“院裡七人,屋頂七人,牆底七人!頂上有飛索金絲網。你不用再看了!”傾絕微微一笑,似是看穿他的想法一般,徑直就將院內布情直接告訴他:“我等了半宿,怎麼也要同我飲上一杯,纔不負我主人之誼吧!”他慢慢起身,向着他慢踱而去,指尖的花杯,流波婉轉,流光四溢!
星言看着那越近的酒杯,忽然低聲開口:“你如何得知?”既然已經身陷,自然要做個明白鬼!一想如此,反倒安然起來!
“一個遊商的手,怎麼會如此白皙?你指尖修長,白皙而有力,指甲修剪的齊整。怎麼會是一個終日奔波,販牲持繮的遊商?”傾絕看着他,依舊是淡淡的笑着,似是動了聊興一般:“販牲之人,必然終日牽繮引牲,與其搏力,因牲口總有不聽話的時候。日子久了,指結寬大凸顯,肉皮堅裂。厚繭在指根,而你,根本沒有!還有你的幫手,身形高直而健,氣息沉穩,腳下渾厚有力。分明是個習武多年的人。一個有如此根基的人,爲什麼還甘於販牲?所以,你們不是遊商,來此,便是別有居心!”
“駱駝南地沒有,凌佩卻不少見。市價六十兩,便能買一頭極好的。你帶的駱駝,一頭已經老邁,趾間無力,眼底無光,毛色暗淡。一頭更是身有缺疾,氣息吞吐間有異味!一個販牲的,自己都不會挑牲口!而這樣的老病之牲,我開一千兩買去。你見了冤大頭,卻沒有絲毫竊喜之態,聲音雖喜,身形不動。根本沒有商賈貪利之形容,就算衣着打扮再像,也只是形似!”
他話一出,星言的面色已經微微泛了青。看似周詳的計劃,在他而前,根本是錯漏百出!打扮成販駱的遊商,本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但是,卻偏偏讓他,一點點的盤剝出一大堆的漏洞!他是凌佩的隱天子,卻深知市賈貧賤之事,他不單單是個只會打仗的勇夫。他還是一個,細查入微的人!
“你牽着駱駝,在金雲街行走,卻只是販駝。已經是錯!駱駝善負,可渡西面滾滾黃沙之地。在金雲這條巨賈豪富聚集的大街之上,牽駝的不少見,但多是販物。販賣西遲珍玩奇寶!比起遠迢來販牲,用它負物來賣,更是百賺不賠的好買賣!更何況,這條街上的人,對牲口根本不看在眼裡,誰人會買?而你?一問,便直接說是賣牲口的!一錯再錯,步步都是錯!墨虛星言,若不是我高估了你,便是你心亂如麻。已經錯了方寸!腦筋已經不清楚,還敢前來,我是要贊你一聲膽大呢?還是要笑你愚蠢!”傾絕飲盡杯中之酒,滿意的看到他眼底的紊亂!
“能來這裡找,你已經難得。可以趁我不在昭平,而潛關入境。光憑這一點,已經值得我誇獎!”他輕輕的說着:“千里而來,所爲何事,你我心裡明白。能來這裡找的,除了墨虛家的大公子,只有墨虛家的老頭子。而你,並不老,是不是?”他徑自便說的明明白白!
“我故意讓你白天來探,你果然就急不可待,晚上便來潛府!”他笑的更是開心了,微長的眼尾淡淡的飛揚:“不知道長慶帝知道你擅離職守,潛入敵邦,會作何感想?”
“你爲何要抓小白?”星言已經隱忍不住,饒他再是一個溫文的人,被他幾番奚落,業已經要忍不住!
“你說呢?你不遠千里而來,又是爲何?”他忽然貼近了星言。但聲音已經帶了幾絲寒意!小白!他竟然張口便說小白,而不是,白夜黃泉!難道說,他急火如焚前來,思慮如此紊亂的前來,不是因爲白夜黃泉,而是因爲,小白!這種認知一下子令他想起那天,小白被人下藥之後的言語。‘我許給你,少爺!’,他在星言的耳畔輕輕說了幾個字,那幾個字,已經足已經讓星言渾身顫抖起來!他猛然的後退了一步,盯着傾絕的眼,紫色的!暗夜熾光之下,紫色已經顯出濃黑,離的如此近,他纔可以看的清!
“你,你是……”星言的身體無法控制的顫抖起來,碧丹傾絕!他說的,正是這四個字!碧丹傾絕!
“不錯!我爲什麼抓她,你爲什麼找她,我們不言而喻,不謀而合!”他略牽了脣角,眼底卻蘊出森冷來。
“你對她怎麼樣了?她不能沒有那個,沒有了,她活不下去了!”星言腦子轟轟的疼,已經忘記了他對他的諷譏,甚至忘記了自己所處的境地,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名字。小白!小白!
“你都自身難保,還顧其他?”傾絕也開始有些微顫起來:“我告訴你,現在她只我案上魚肉。我想打就打,想殺就殺!高興了,就帶來玩一玩,不高興,我拿她當條狗!我想她怎麼樣,她就得怎麼樣!”他的指節微曲,輕聲說着:“我限你十日之內,滾出凌佩!”
“你放了我?!”星言腦中紛亂,卻想的是他剛說的話,我想打就打,想殺就殺……他已經發了昏,甚至有些發了瘋!他咬牙切齒的盯着傾絕:“你可別後悔!”
“我等着你,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傾絕說着,忽然一揚下巴。已經有侍從而來,一把將星言直搡了出去!
“王爺爲什麼不拿了他?”凌霜待人出去,輕輕的問着。本來不是就布了局引他來嗎?爲什麼突然又放了?
“你沒發覺麼?他沒有馭靈!他根本沒開禁,他只是一個普通人!”傾絕輕輕的說着:“我故意激怒他,讓他回去開禁!我纔有機會,進軍綴錦!”
“在街上已經查覺,但以爲他故意隱氣!”凌霜低聲應着。
“我之前也以爲是,所以布了網拿他。但他腰間還帶了繩索,若是帶了鳥來,何需如此?所以,在街上,他並沒有故意隱氣。他只是,還固守着最後一道防線!”傾絕勉強說完,指尖已經顫抖的更厲害了!他想殺了星言,在他脫口而出叫小白的一瞬!因在那一瞬,他看到星言眼底的情愫!他是爲小白而來,不是爲了白夜黃泉!這個認知,讓他迅速找到可以潰對方最後一道防線的弱點!之前故意說出他的錯漏,譏諷他,打擊他一向的自信,折斷他的驕傲,都不如那最後的一句!
他看到了,在他說出對小白的種種!星言眼底強烈的憤怒,不顧一切的潰亂!他一向能很快找到別人的弱點,然後毫不猶豫的挫敗他們的意志。讓他們變成任他擺佈的玩偶!讓他們,一步步的落入早已經設好的圈套!但是這一次,他做到的同時,竟然連同自己,也要陷入瘋狂!他眼底有情意!那不是假的,不是一直他所認爲的虛情假意!他只說小白!他毫不考量自己的境地,卻還在問小白!這令他在擊潰對方的意志的時候自己也接近潰敗!他原本可以說的更輕鬆,那樣纔會更逼真!但是,他卻顫抖了,在星言顫抖的同時,他也在顫抖!
“王爺!”凌霜看出他的失態,一時失聲叫了出來:“王爺,可是又燥了?”
“沒有,你歇了吧!我累了!”他微微的揚手:“盯着他,直到他出了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