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言換下身上的衣衫,換了一件家常的白色錦袍。西院還跟他走時一樣,連花枝都修剪的格外的精緻,看來娘花了很多心思在這裡,他一手扶着牀邊水色天青的紗幔,一時有些感嘆。正想着,忽然聽外面遊廊有腳步聲,知道老誠帶人來了。他踱了幾步,坐在正堂的桌邊。聽得老誠在外面輕輕的咳了聲,清了清嗓,說着:“少爺,人來了!”
“讓她進來吧。”聽他吩咐,外面的小丫頭推開了門,示意讓人進去。老誠剛想往裡領,聽得星言說:“老誠,你先回去,讓她自個進來!”
“是,少爺!”星言略擡了眼,正看到她直邁進來,還是筆桿條直得往他面前一站,目不斜視的說了一句:“少爺好!”
她聲音清而略低,不裂耳,不垂心,很好聽。他站起身來,示意丫頭將門閉了,向她踱了兩步,近處看,她更是瘦,有些瘦骨嶙峋,尖削的肩胛撐着布衫,像個竹架子!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尖尖的,像是一用力就會碎掉一般,她的臉就這樣被他擡起對着他。真是眉清目秀,老誠倒是說的沒錯,一雙大眼烏油油的,黑多白少,但是,那眼空洞洞的。一擡起來,他就覺得,很空,像是沒有生命的一樣,裡面什麼也沒有。
“小白?”他低聲問。
“是的,少爺!”她答着,眼看着他,卻不知閃避,直愣愣的。
“來這幾年了?”他聽她答的清楚,怎麼也不像老誠說的像個呆鵝。
“七年了,少爺!”她一動不動的支愣在那,像尊雕刻。
“什麼都肯做?”他坐下來,眼中卻閃着意味,真那麼奴嗎?看她那樣,怎麼都不像。
“是的,少爺!”她應着。
“脫衣服!”他淡淡的說,戲謔着看她。
“是,少爺!”她二話不說,伸手就開始解釦子。星言一下子驚住了,不是吧!?真這麼奴?讓脫就脫,再怎麼奴,也該知道男女有別吧!就算是主子,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也該有點羞澀,也該有些怯意吧。至少,也不該這樣毫無表情吧。他一怔之間,她已經將釦子解開了大半,他更大的驚訝頓時展露在眼前,一道異常深的傷疤自她的鎖骨在向下延深,周圍還密佈着坑窪不平的傷痕,扭曲着,羅列着……“住手。”他看不下去般的低喝,眼瞳都微微的收縮起來,他甚至有些怒。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樣被人折磨,依舊不思反抗,不僅如此,還這般的奴根深重,她的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她的手機械的停了下來,又恢復那木樁一樣。他猛的站起來,胸口起伏不定,眼中的不解和憤悶在加深,他盯着她:“怎麼弄的?這傷?”
“少爺問哪一個?”她依舊是那樣清低的聲音,彷彿問的根本就不是她的事一般。
“最深的那個,我爹弄的嗎?”他指着她的鎖骨:“把釦子繫上吧。”
“奴才自己割的。”她應着,伸手又開始係扣子,動作像是個扯線的木偶一般。
“喂鳥?”他問。
“不是,少爺。”她的眼直看着前方,靜靜說着。
“那是什麼?”他接着問。
“爲了證明奴才死不了,少爺。”她答清晰,他卻聽得有些後背發寒。爲了證明她死不了?哼,面前這個,真的可以算作是人嗎?她不會疼的嗎?
“爲什麼這樣?”他忍不住般的再次鉗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直擡起來對着他,他低垂着眼盯着她看:“其它的,也是這樣弄的嗎?”
“爲了吃飯,少爺。”她毫不畏懼的迎着他的目光,不對,是毫無內容的迎上來,因爲眼神是空的:“其它的,有的是以前打的,有的是最近打的,有些記不清了,不能一一回答少爺。”
她口齒清晰,條理清楚,不像是腦子有毛病,她能這樣,只有一個解釋。就是奴根深種!!
“爲了吃飯??!”他簡直有些咬牙切齒,爲了吃飯就可以這樣?甘心當鳥奴七年?爲了證明自己血流不止也不死,就在身上弄那麼大一個傷口?爲了吃飯,就可讓人隨意的打?打到遍體鱗傷也無所謂?
“這個世界,有很多種途徑可以填飽肚子。你選了最糟糕的一種。”他恨恨的說,也不知道自己怒從何來!之前早聽老誠說了啊,幹嘛還氣成這樣?幹嘛還非要見她這種死德性?幹嘛在自己一回來就給自己找不痛快。她願意做奴才,她願意捱打,她願意喂鳥是她願意,她活該。自己究竟在氣個什麼勁?
她不語,定定的看他,他竟在她的目光中有些躲閃。彷彿他會被她看穿一般,讓他竟然有些躲閃:“你一會還有什麼差事!”他竟沒頭沒腦的來了這麼一句,說出口連自己都不相信。今天是暈了頭了嗎?
“掃院子,餵馬,然後看更,少爺。”她答着。
“管你的,哪一個?”他問
“三門外的貴叔,少爺!”她答
貴叔?他皺眉想了想,想不起家裡有這麼個人。他隔着窗問外面的小丫頭:“貴叔是哪個?”
“噢,三門外的阿貴,管院裡雜活的!”外面輕輕的應着。
“跟他說,我把小白留下了。讓他以後別管她的事了!”他說完,轉過臉來看她:“你跟着我,願意麼?”
“是,少爺。”她依舊是那樣一副奴相,沒半拉不字。讓他無可奈何。他真不知今天自己是抽了什麼風,非要管她死活,可憐的人多的是。可偏就是她那黑黑的眼睛讓他難以釋懷,讓他好奇到家,讓他想探究,那裡究竟有什麼。
“外頭候着吧,有事叫你。”他轉頭向廂閣裡走,有氣無力。跟她說幾句話,卻跟放了氣一般,讓他覺得好累啊。
“是,少爺。”她應着,退出了房門,還很有規矩的替他帶上。他一頭倒在牀上,長長的嘆息,也不知道是在嘆個什麼。
晚上,一家在鑲紅樓裡吃飯。座落在南院的鑲紅樓是家裡最高的觀景臺,這裡可以將整個東府盡收眼底。他們坐在頂層的憑風閣,這裡站滿了一屋子的人,輕晚一臉春風,滿眼笑意,不時的往兒子的碗裡挾菜:“來來,這個你早先老吵着要,今天多吃點。”她一邊挾着,一邊還撫着他的頸,一如他還是個十三歲的孩子般。
“輕晚,兒子這麼大了,你還這樣撫來摸去的!”堅低語,看着丫頭們竊笑的表情,無奈說着。
“再大,也是我的兒。”輕晚眉開眼笑,忽然揚着眉說:“真是大了呢,一轉眼,都這麼大了,該娶妻了呢。”
“娘,還早。”星言丟下筷子,握着孃的手:“還早呢。”
“不早了,娘早幫你看好了。回頭給你瞧瞧畫像,都是可人兒呢。”輕晚輕拍他的肩:“這些年,你在京裡,可有什麼…….”
“哼,他那些個風流韻事傳的,你還聽的少麼?還問什麼。”一說到這個,堅又添了氣,對着他豎着眉低哼着。
“那有什麼,兒子大了,有個房裡人照應着。也讓咱們少操些心啊。”輕晚掠嗔着。轉臉又笑着:“這次你回來,京裡的宅子也空了吧。多時讓她們也來,給娘瞧瞧啊?!”
“兒子這會先行,就是不想驚動人。過些時日,蕭亮會帶她們回來的!”星言微微笑着:“京城的府空着,孃親閒時可以去逛逛。”
“哼,你這小子,倒是過得風流快活。”堅越聽越氣,怪不得不願意娶妻,也不願意回來,流連溫柔鄉啊。
星言略是擡眼,便知道爹在想什麼。他也不願意多言,反正這些年來,他們之間的芥蒂,何止如此!沒來由的,他又想起那個小白,又想起她的眼睛,怪怪的,一直在他心裡浮沉。揮之不去,從未有過的感覺。
“對了,爹,我跟您討個人。”星言輕語着。
“又是哪個丫頭?”他諷着,擡眼着着一屋子的丫頭,紅衣翠紗,嫋嫋婷婷的,因他這話,卻都紅了臉!好像還挺高興的樣子。這臭小子,長了張桃花臉,剛一回來就驚得滿屋子春心大動!算了,他也沒指望兒子跟自己一般,真若如此,搞不好還真是讓老墨家絕了後了呢。
“三門外的小白,爹用不上了,我想留着使。”他淡淡的說,卻是另有所指。
“哪個小白?”輕晚一臉的迷糊,墨虛堅卻變了臉色。
“三門外的一個雜役。我看她挺機靈的,想留着。”星言拿起桌上的絲絹抺了抺手指,說着。
“行。”不等堅開口,輕晚就爽快的說:“這府裡的,還不都是你的,瞧上哪個就用哪個。就把小白派你西院去。回頭你建成新府,你願帶走幾個,娘給你挑好的。”
“不行,別人你隨便,小白不行。”堅哼着:“她有別的指派,不行。”
“瞧你,兒子瞧上個小廝,你也至於。”輕晚白了丈夫一眼,回眼看着兒子笑着:“娘說行就行,小白就歸你了。”
“謝謝娘。”星言笑着。輕晚略揚着眉:“還有瞧的上的麼?娘可是給你留着幾個好的!”她一臉的戲笑,眼波流動,看着兒子。
“娘看了好就好,我沒意見。”“呵呵,那就好!”
一時罷了飯,星言微微有些薄醉,踏着月色,跟着丫頭們往回走。初春有些微寒,細風一吹,燥熱的臉格外的舒服。他步伐輕快,不多時,已經穿過南花院,走過曉鏡湖,過了遊廊和矮山,從小拱門那裡到了西院南門。院裡點着燈,見他回來,忙有人過來攙,他揮揮手示意不要,隨口問着:“小白呢?”一語剛出,連自己都有些發怔,奇怪的感覺又涌了上來。
迎過來的是碧竹,也就是今天輕晚說‘好的’中的一個。她偷偷擡眼看星言的側臉,一時飛紅了臉頰,她可是夫人身邊得意的,今兒個過西院的時候,多少人羨慕她。少爺的官現在比老爺都高三階,是當今陛下一等的大紅人。不僅是如此,少爺人品風流,生的清俊無雙,一入得府來,沒有不往心上去的。少爺走時才十三歲,一晃七年,回來時已經是翩翩佳公子,若是真成他府裡的。那豈不是,一飛上枝頭變鳳凰?!她越想越喜,忍不住有些眉飛色舞起來。忽然聽少爺問話,忙低頭柔聲應着:“他還在那杵着呢。”
“還杵着?”他愣了,腳下不由的加快了。
“可不?!”碧竹追着他的腳步,一時有些落下了:“他說少爺讓他候着,他就候着!”對於這個小白,她也一直覺得怪里怪氣的,府人都說她是女人,可她剛看了半天,沒覺得她哪點像個女人。還是個小廝打扮,還是個三門外應差的。真不知道少爺怎麼把她弄這西院來了。來這好幾年了,打過照面的次數也是有限,傳聞是不少,可聽了總讓人麻麻的不舒服。所以,今天來了西院,也沒人理她,都遠着她。
他轉過花園,穿堂,遠遠的看到她在自己臥房外站着。還是那個站姿,動也不動,木頭一根。不知爲什麼,瞧見她這德性,他竟有些想笑,又有些氣,七攪八攪的混在一起,讓他辯不清楚。
“跟我進來。”他看她一身單衣,在風中立着像一根竹,氣一下子竄上來。他幾步推開房門,嚇得屋裡給他鋪牀的丫頭一跳。
“是,少爺。”還是那一問一答。然後跟着他的腳步,她直直的站在堂屋邊上。
“你們先出去。”他向着鋪牀的,還有跟進來的碧竹。
“可是……還沒……”碧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一眼給瞪了出去。他直盯着她:“你有病嗎?”他哼着。
“沒有,少爺。”她的回答讓他哭笑不得,他又伸手去扭她的下巴,一摸之下,冰得扎手。他的眉緊皺起來:“你看這院裡,有哪個跟你似的,白癡一樣杵在那?!”
“沒有,少爺。”她應着,雙頰被他捏得直凹進去,擠着脣說着。
“那你還呆那?!”他低吼着。
“少爺讓奴才候着,奴才就候着。”她一字一句的說着。
他簡直一點辦法沒有,看來,以後跟她說話得條理格外分明才行。她根本就是豬腦袋,再加上奴根奴性,蠢到家!
“把牀接着給我鋪好,今天你給我守夜。”他氣哼哼的,猛的坐到椅上。
“是,少爺。”他看着她單薄的背影,細瘦的手指,她究竟是怎樣的?真的從來不哭麼?不怕捱打?什麼都肯做?只是爲了,吃飯?!他對她的好奇越來越深濃,深濃到連他自己都奇怪的程度。讓他幾乎快忘記了,究竟自己是回來做什麼的??
她爲他鋪好牀,回身向他彎腰:“少爺,鋪好了,奴才給您守夜。”說着,就向門外退去!
“回來,在屋裡守。”他站起身向着她:“你睡地上,有事我叫你。”他本想讓她睡在榻上,但不知道爲什麼,他就是想瞧着她,想看她那黑黑的眼睛:“你去漣池那放水,我先洗澡。”
“是,少爺。”她應着,退到門口,拉開門退了出去。門外一直候着的碧竹剛聽得屋裡的話,不由的在門口問:“少爺,還有吩咐碧竹的麼?”她雖是說着,眉卻搭下來,鋪牀也用他?守夜也用他?洗澡也用他?那她做什麼?眼巴前的事都讓他幹了,她有些發怔了。
“沒了,歇吧!”星言懶懶的說,忽然想起什麼的說:“你那有衣服吧?找幾身夾的過來給她。老穿個小廝樣太難看了。”其實是因爲她的衣服太單薄,風一吹撲簌簌的抖,有些地方都脫了線。還有,他實在好奇她女裝的樣子。
“是。”碧竹口裡應着,心裡一團火氣。擺明了要收她當屋裡人了?!那個小王八,還讓她給他找衣服,憑什麼跟她爭??她氣得一甩頭,衣服也不去找,直接就向着漣池那邊急急的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