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腦的牢籠

觀察者效應,描述的是這樣一件事:當你觀察一個事物的時候,你的觀察行爲本身就已經影響了這個事物的狀態。

在量子力學中,這種效應就體現爲“測不準定理”,即你無法同時獲得一個量子位置和動量。

你觀察這個量子所在的位置的“行爲”本身,就影響到它的動量了。

背後的道理倒是很簡單,就是——當你觀察一個事物的時候,不可能抽象、出離爲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第三者”,而絕對會以某種形式參與到與觀察對象的互動當中。

小光反覆地囑咐我,學着用“第三者”的視角看待自己:

看待自己的行爲,看待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當作遊戲中的一個人物。

當你登陸進這個人物的時候,你實際上可以操縱這個人物生活,戰鬥,休息……

但你並不是這個人物本身,而只不過是這個人物的操縱者。

如果以這種視角來觀察周遭世界,一個人就不容易“沉浸”於某一種情緒中不能自拔。

爲什麼想到這些事呢?

吃過晚飯,一個人來到花環祠後面最高的地方,站在一個高臺上俯瞰整個桃源村,我深深地感到一種恐懼感。

就在前夜,我用一種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方式,駕馭着自己的神識,遊蕩于山石之間,偷窺着整個世界。

突然感到,如果用出離的第三者視角來觀察這個世界,彷彿我所經歷的一切——戰鬥、愛情、友誼;陰謀、探險、成長……都只不過是一個爛俗的遊戲,一部差勁的小說,或一本毫無新意的漫畫。

我的生活、那些我鍾愛的和我討厭的一切,似乎都那麼套路,都那麼平庸,毫無創意。

小光曾經反覆告誡過我,要多觀察,不要輕易下結論。

但一旦試着下結論,我這才發現,結論如此簡單粗暴。

談了一口,坐在一塊突出的山石上,看着被模擬出來的陽光漸漸收斂,金色的帷幕逐漸拉上,一股空虛感慢慢爬上心頭。

一年多以來,忙不迭地被一個又一個事件推着前進,自己根本沒有試圖去理解其中的原委。

直到此刻,直到聽到公孫鯉老人的故事,才隱隱感到,一切皆有定數。

所有的經歷,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推動,走上了一條與衆不同的道路。

看着桃源村的裊裊炊煙,突然想:“對呀,人活着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呢?”

這種感覺與陷入虛無和絕望的陣法或陷阱不同;

這是發自內心,充滿邏輯的疑問。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一身粗布衣裳,身材高大健碩,容貌俊朗,肋下佩劍的男人,向我走來。

他是襲擊我們的一行人中的一個,而且據說是箇中高手,劍法出衆。

遠遠地,他就衝我拱手行禮。

我也急忙站起,向他拱手回禮。

“在下王賁,是公孫鯉師父的弟子。沒請教先生的高名貴姓?”他率先開口。

“不敢稱先生。我姓安,名叫安家宜,還在上面那所大學讀書。”我伸出一隻手指,向上指了指。

這個人看着我的舉動,笑着說:“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多知多懂者爲先生嘛。我隨師父修行,已經有兩千多年了。”

他這話讓我無比震驚,連忙再次抱拳行禮到:“哎呀,王先生,小子我真是失禮。

王先生不要見怪,我們這些年輕人沒見過這麼長壽的修行者,

見了公孫老先生和您,簡直都不知道怎麼做纔算是符合禮數的了。

真是萬分抱歉。”

“安先生言重了。還是那句話,我修行了兩千多年,徒增馬齒而已,也沒得到什麼成果。”

“哪能這麼說?能活兩千多年,已經是我們這些地面上的俗人不敢想的事情了。”

“誒,安先生此言差矣。我原本也是地面上的一介俗人,得遇明師,僥倖苟活至此而已。

我隨父親打了很多年的仗,後來始皇帝陛下統一了天下,父親和我不願參與朝中你死我活的鬥爭,便帶我遠遁他鄉。

後來偶遇公孫老先生,得他老人家點撥,父親與我才一同來到這裡避世修行。

雖然修行了兩千多年,但真的是除了長壽,什麼果位也沒證得。”

“令尊也在村裡麼?”

“家父倒是比我強,修行有所成,現在暫離村子,去遠方遊學了。”

“哦,那真是了不起。是回到地面上了,還是去了哪個外星球麼?”

“嗯……怎麼說呢?我已經將近一百年沒有上到地面,有些脫離地面上的文化了,不知道我的用詞您能否理解。

我的父親去了‘其他的宇宙’——我說的可不是死了啊,我的意思是……

他去了其他的世界。”

我心想,那不是和死了一樣嘛。難不成他們這裡有什麼特殊的儀式或習俗,忌諱說死字嗎?

一時嘴欠,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我突然問了一句:“

那您父親所去的遊學的地方,叫什麼呢?”

這句話問完,我就後悔了。說不定這句刨根問底的話,是非常不禮貌的,唉……

“我父親所去的地方,是一個叫做海門市的地方。

那裡有一位名叫海雲的老師,主持着一個學校和一個圖書館。

在那裡,海雲老師在教導大家通過觀察大海的變化理解多元宇宙運轉的原理。”

聽到這話,我突然想起,德雲老師告訴過我這個名字。

儘管在妙峰山的德雲圖書館中,記載了我所在的這個單體宇宙中所有的事件,但涉及多元宇宙的事情,他那裡就沒有資料了。

我曾經想請教他關於仙女星人和阿修羅族更深遠的知識,他告訴我,可以去海門市拜訪海雲老師。

我曾經還認真地在地圖上查詢了海門市,在全球所有國家的地址中,確實有幾個名字可以翻譯爲“海門”的;

我還專門標記下來,想以後有機會了一定要專程拜訪。

沒曾想今天居然聽到這位王賁先生提起了。

“坦率講,我聽說過這個海門市。”於是,我便將在德雲老師那裡聽到的事情告訴給他。

沒想到,聽到德雲老師的事情,王賁衝我倒身下拜,嚇得我連忙也跪下,把他攙扶起來。

“王先生,我們現在這個時代,不興跪拜了……

再說,您老兩千來年的修行,拜我,那豈不得折煞我嗎?

您這是爲什麼呢?”

“安先生,您還說您沒有修行。按您自己的話說,只有二十出頭的歲數,就已經有如此修爲了,怎麼能不讓我敬佩呢?”

“王先生言重了,我有哪門子修爲啊?自己的日子還沒過明白,稀裡糊塗地,經常被人家批評得很慚愧。”

這話我倒不是謙虛,真的是這樣。

“您能有今天的修爲,必然不是一世的修行,而是經年累世的修行,累積到這一世把果報呈現出來了。

要知道,能夠前往妙峰山參訪德雲老師,是我們這一村人修行的目標。

師父他老人家建村四五千年了,能出村去到德雲老師那裡遊學的,不超過10個人。而且,近千年來都沒有了。

我父親王翦,大概是一千多年前,北宋時期成就得道的,先去了德雲老師那裡,隨後前往下一站,也就是海門市繼續修行的。”

王賁這個名字,我還沒有概念。

王翦這個名字,可是如雷貫耳,作爲一個文科生,聯想到他提到的“兩千多年前,始皇帝”……

難道,他們父子,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名將麼?

我拼命地在腦中翻找高考之前背過的歷史知識,好像王氏父子還真是不知所終……

王賁看出了我驚訝的神情。

他擺了擺手,說到:“安先生,往事不必提起了。

歷史已落入塵埃之中,任憑後人當作故事來說講吧。

今天的我,只不過是一個虔誠的求道者,一個寂寞的修行者而已。

對了,既然安先生您能夠參訪德雲老師,那您必然能夠駕馭陽神,神遊出體吧?”

我點了點頭,說到:“說實在話,陽神之類的說法,我聽別人提到過。

但我確實不懂,也沒有修行過相關的道法和神通。

我的所作所爲,大概就是本能或者運氣吧,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能做到的。”

“非也,安先生您過謙了。您能在如此年紀就取得這般神通,確實不是今生今世的修爲,而即如我之前所說,是經年累世的修行。

並非能夠出陽神就能夠見到德雲老師,我父親也是經過長久的修行和頓悟,才獲得德雲老師的接見。

而慚愧的是,父親開悟後的一千年來,我都沒能開悟。

公孫師父批評我說,是我的殺業太重,好勇鬥狠,嗔恨易怒;

在這些障礙消除之前,無法做到長居清靜之處,也即無法開悟。”

“你們所居住的地下桃源村,確實是很清靜的所在了,簡直是絕佳的避世之處啊。”我不禁感嘆到,真覺得以後年紀大了,也搬到這裡住下就好了。

“您也知道,月球是這顆星球最大的封印。這個封印是怎麼運作的呢?

其中有一些很複雜的部分,但有一個最重要的環節,就是月球是一個幻景發射器。

月球將一系列幻覺投影在地面上:輪迴、佔有、貪慾、混亂、征戰……

這些幻覺迫使着地面上的衆生加速輪迴,循環往復地被強烈的‘概念’、‘想法’、‘念頭’佔據思維;

地面上的衆生,無不在月亮投射的意識波輻射的範圍之內,無時無刻不被各種各樣的信息佔據這頭腦。

我聽說,地面上最近些年流行手機、短視頻和互聯網,讓人們能無時無刻不被垃圾信息充滿頭腦,沒有一分一毫讓大腦休息、空閒、思考、居於清靜的時間;

所有人的所有時間都被無意義的垃圾信息佔據,每個人有事沒事、隨時隨地拿起手機,爲了什麼呢?

就是爲了讓幾分鐘的空閒時間被一些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信息佔據自己的大腦。

只要大腦被佔據了,人就沒有餘力思考自身所處的境地;

垃圾信息潛移默化地灌輸進大腦裡,牢牢掌握了這些人都潛意識。

這樣看來,伊洛因網絡的封印還真是強大,他們將人類的大腦牢牢鎖緊一個由花俏但莫名其妙的籠子中,甚至人們都沒有時間去意識到自己就在籠子裡。”

說到這裡,王賁搖搖頭。

他的話,讓我汗毛直豎,冷汗岑岑。

我也喜歡刷手機。我這個人本來就內向,刷手機讓我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王賁的話點醒了我——自從下到地下以來,已經很多天了。

我並沒有看手機,也沒有懷念刷手機的快樂;每天我過得都很充實,時間彷彿也過得很快。

但只要一提起手機,我依然不由得想要掏出來,看一看盡管現在根本就沒信號的手機,刷一刷那幾個常用的app。

這不但已經成爲習慣,甚至已經成爲一種本能了。

王賁破解了其中的玄機,這真是太恐怖了——手機的垃圾信息佔據了我們的頭腦,我們時間,甚至正在改變我們的生理和心理。

王賁接着說:“我們居於地下,可以相對遠離月亮的意識輻射影響。

這就意味着,從某種角度說,我們這裡的時間流速,與地表的時間流速是不同的。”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月亮作爲一艘阿斯塔·伊洛因留下來的外星飛船,不斷地發射出意識波控制人類大腦這點,我還可以想象和理解。

但我應該怎樣理解您所說的‘地下與地面的時間流速不同呢’?我知道,按照相對論……”

王賁搖搖手,說到:“安先生,在時間這個話題上,物理學是沒有什麼用處的。”

他繼續認真地說:“活了兩千多年,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不斷地學習箇中知識,這是消磨時光最好的辦法。

所以,我認真學習過地面上的物理學。

我甚至在一百來年前,還專門在地面上遊學了好幾年,就是爲了更好地學習當時涌現出來的新知識。

但是,我剛纔提到的——地表上的時間流速與我們這裡不同,指的不是時間對於運動速度上的度量。

我不知道我的話能夠與您實現共鳴,畢竟我的語境相對落後。

簡單地說就是,時間不僅僅可以用運動來度量;

更準確地,時間應該用觀察者的觀察來度量。

我用一個不恰當的但很形象的例子來比喻:

假如有一個人,每天都非常忙碌,學習、工作、鍛鍊……

他折騰了很多很多事情,每天都處於緊張和壓力中,每天他都給這個宇宙創造大量的信息,導致這個宇宙熵增;

那麼,我們可以說,這個人過得很充實,時間對於他來說,總是不夠用的。

另一個人,生活非常簡單,每天都是重複同樣的生活,輪迴於同樣的日子裡,日復一日地重複同樣的生活;

他並沒有給這個宇宙創造很多信息,也只導致這個宇宙的熵增加了一點點;

那麼,我們可以說,時間對於這個來說,總是富裕的。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時間與這個宇宙的觀察者創造的信息的密度成反比。”

我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但不多。

他似乎把時間歸納爲觀察者的體驗,但這種提法有一個假設前提,就是一個人——也即是作爲宇宙的觀察者——能夠創造的信息總量是有限的。

只有基於這個前提,才能推導出時間與觀察者創造的信息的密度成反比這個結論。

我把我的疑慮說了出來。

王賁解釋到:“安先生果然很有修爲,一下子就看到問題的關鍵點。

爲什麼一個宇宙中最普通的觀察者,能夠創造出的信息的總量是有限的呢?

這是因爲另一個因素的約束——所謂的‘人爲何爲人’。

這話怎麼說呢?

簡單地說吧,一個人能說出的話,作出的事,創造出的信息總量,是有上限的。

一個人絕做不出‘非人行爲’,比如,人不會像牛一樣趴在地上吃草;也不會像馬一樣四蹄奔跑;也不會像鳥一樣展翅飛翔……

人能做出的事情是有限的。儘管這個限度可能非常大,但依然是有限的。

從另一個角度上說,如果一個人做出‘非人行爲’,那他就不是人:他就成爲神仙、畜牲或者魔鬼之類的其他存在。

儘管人能夠做出事情、說出的話、創造出的信息從‘量’上看,是無窮大的;但從‘質’上說,又是有限的。

所以,我們才能得出這個結論,即一個觀察者,可以創造出的信息總量是有限的。他創造信息的密度越大,時間對於他來講就越匱乏;而他創造信息的密度越小,時間對於他來說就越富裕。”

王賁頓了一頓,強調說:“在這個基礎上看,手機、互聯網、垃圾信息這些東西都是在不斷地使觀察者加速創造信息;

用垃圾的信息填滿你們的每一分每一秒。

可以說,地表上沉迷於這些垃圾的、碎片化的信息的人們,他們的生命比我們短暫得多,他們的生命的信息密度, 比我們高得多;

但儘管信息密度高,卻都是垃圾信息。

這種情形,就好比是一個體重非常重的胖子:

他的體重完全由沒有用的脂肪構成,而不是說他的體重很重,就意味着肌肉很強大,力量很強。”

聽了王賁的話,我非常震撼,也很有感觸,不由得對他說:“王先生,儘管您非常自謙,但我依然想說,我確實對您非常欽佩。

您的話語點醒了我,給我很大啓示。”

王賁說:“安先生太客氣了。您的神通遠在我之上,我也不過就是聽師父他老人家給我講的這些道理而已。

對了,說到神通,前一晚上,以神遊之態探訪我村的,是不是您?”

聽了他的問話,我臉一紅,只好點頭承認,坦言當時不知是敵是友,只好以察備戰。

王賁讚歎地點頭說到:“雖然師父當晚看破您的神通,但師父沒能與您交上手,他老人家還說,免不了一場苦戰呢。

沒想到居然是預言應驗,大事臨門了。真是令人感慨啊。”

我也點點頭,說到:“直到來到桃源村,我才意識到,許多事情,也許就是命中註定的。”

“那當然了,”王賁說到,“師父告訴我,宇宙因觀察者的觀察而存在。

這就意味着,你觀察宇宙的同時,就在創造着現實。

所謂命運,恐怕不過如此——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不過就是命中註定要發生的;

而命中註定要發生的事情,不過就是你所做出一切事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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