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魚壽帶着鐵騎營踏出赤樂郡最南端的晷城,便出了盛王夏侯晟的管轄範圍,再往南走六百多裡,便是北堯國都城天堯城。
看着身後城門高處的“晷城”二字,修魚壽隱覺不安。
“將軍,我這眼皮子一直跳,我哥不會出事兒吧?”
修魚壽看了申章錦一眼,他心裡又何嘗踏實。
黎關大捷,迎王下旨明示要鐵騎營十日內全數回朝,二十萬禁軍延後撤離。光復黎關,遷入百姓,地方各要職官員卻一而再的推遲上任,導致黎關多地處於軍管狀態。
時下,正是閒水的洪峰期,剛收復的失地多半位於閒水下游,地勢低窪。因長年戰亂,防洪工事早已荒廢,若無人管治,一旦漲洪,兩岸剛遷入的百姓就得遭殃。
修魚壽爲此,曾多次致信管轄騫人郡的豫王璟甌潭,璟甌潭皆置若罔聞。無奈之下,修魚壽只得留下鐵騎營申章彥的工兵隊,率當地官兵一起搶修工事,藉口休整繞道曜城,拖延歸期。
修魚壽本以爲,曜城是盛王夏侯晟的地盤,趙廣鳴也算是故交,真有什麼事兒還能幫他遮掩,那些有心爲難精騎隊的人,也會礙於盛王威名留一份情面。他哪裡知道,他一去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將軍,豫王的爛攤子,連聖上都沒辦法,您又何必冒險插手!”
修魚壽無奈,“誰讓我只想御外敵,不想平內亂呢。”
豫王跟當今皇上迎王乃同族兄妹,是朝中唯一可依靠的自家人。無奈的是,豫王無心政事,迎王勢弱,導致夏侯家權傾朝野。繼續下去,迎王遲早成傀儡,皇位岌岌可危。夏侯一族各派權勢不均,屆時免不了一場內亂。
閒水工事若真不管不顧殃及百姓,按北堯律法,豫王輕則免職收回封地,重則剝奪王位放逐邊關。迎王在朝中便再無他勢可借,連本家皇族的唯一封地都要拱手讓人。
修魚壽不善權謀,但王族出身的他打小就熟知利害,不得不顧全大局。
“回謙都。”
申章錦心裡一緊,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騫人郡謙都城西門外,碧雲青天,樹靜風止,暗藏詭動。
兩千騎兵,列陣城外,嚴整以待。
天蟒旗遙指青天,旗下一張圓潤的臉,不時向遠處張望,詭異的笑容與她的長相形成強烈的反差。
遵王夏侯嘉,夏侯晟之妻,掌管地處騫人郡正南方的觀璞郡。騫人郡的謙都城,與她觀璞郡的麋都城遙遙相望。
這時,一騎單兵,策馬來報,“殿下,前方發現鐵騎營的騎兵!”
夏侯嘉笑意更濃了,挑眉道,“看清了麼,有多少人?”
“兩百來人,應該就是工兵隊。”
夏侯嘉雙目一凝,“圍上去,全部活捉!”
“那趙廣鳴……”
“讓他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修魚壽領着鐵騎營趕到謙都城外時,天下起了瀝瀝細雨,微風裡送來陰溼的青草味。
申章錦眯縫着眼,看向不遠處,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一樣,驅馬繞着草地走了一圈。
一大片青草東倒西歪,溼漉漉的淤泥上還留着凌亂的馬蹄印,其中只有極小一部分屬於鐵騎營的戰馬。他的預感成爲了現實,申章彥遇到了其他騎兵,應該已經被截走了。
“將軍,你看這……”
修魚壽盯着那一片草地,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迴天堯。”
“將軍!”
距離回朝期限只有不到四天的時間了,要是再拖,不光修魚壽要受罰,他們這幾百弟兄也跑不了。修魚壽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連累他們。
幾百騎兵策馬揚鞭,一路黃沙飛揚,直奔天堯。
鑲滿金絲的天蟒旗,遮天蔽日,隨風鼓動。
天堯城,金輿成排。皇親國戚,朝中重臣,皆羅列於馳道兩側,他們身後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歡鬧異常。傳聞中用來裝點門面的精騎隊,一出去就打了勝仗,着實讓人又驚又喜。
迎王璟甌箐冰冷的臉色,與這一番熱鬧的景象形成了強烈的反差。燥熱的日頭照在她臉上,也化不了那抹寒。
就在方纔,夏侯嘉不期而至,直接參了修魚壽一本,還將鐵騎營工兵隊的申章彥帶到了她面前。衆目睽睽,欺君之罪,鐵證如山。
璟甌箐心裡明白,修魚壽是想幫她的兄長,可這方法笨到了家不說,還偏偏讓夏侯嘉逮了個正着。
這夏侯嘉看他們兄妹不順眼,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閒水工事她是扳倒豫王璟甌潭的大好機會,就讓修魚壽這麼給攪合了,她哪裡會善罷甘休。如今,她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整這麼一出,就是要讓他們看看,幫襯豫王的下場。
璟甌箐清楚,這次若是保了修魚壽,夏侯嘉定會借題發揮,當衆指罪豫王的不作爲拖累了精騎隊。如此一來,麻煩就大了,而且修魚壽以後的日子,也絕不會好過。
看着遠處一條黑色的影子,愈來愈近,璟甌箐暗暗攥緊雙拳。
[修魚壽,你可千萬別怪孤。]
看着迎風展動的皇旗,修魚壽的心突突地跳。
周圍百姓的歡呼聲,讓這羣騎兵心煩氣躁,各個像打了霜的茄子,垂頭喪氣的。
到了城門口,修魚壽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對申章錦道,“我一個人去,你帶弟兄們在這兒等着,不管發生什麼都別亂,記好了!”
修魚壽話剛說完,便見禁軍都統夏侯酌親率皇城禁衛軍出城壓近,遂驅馬向前。
見修魚壽就一人一馬,夏侯酌示意禁衛軍原地待命,獨身一人迎了上去。
行至近處,夏侯酌簡單行了禮,低聲道,“盛王的信昨晚纔到,爲兄來不及準備,對不住了。”
他這樣一說,修魚壽的心裡反而踏實了,“謝酌兄,請!”
夏侯酌親自卸掉他的佩劍和盔甲,將他押到了迎王面前。
“精騎隊總將承王修魚壽,罪犯欺君。黎關大捷,將功抵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遂免除軍職,剝奪世襲王位,放逐邊關……”
迎王突然從侍監官手裡奪過聖旨,直接扔在了修魚壽麪前,眼底不忍一閃即逝。
修魚壽拾起聖旨時,視線無意間掃到了一旁的夏侯嘉,頓時明白了三分。能截住申章彥的人,一定非常熟悉精騎隊,這天堯城外的官吏,除了盛王夏侯晟,就是遵王夏侯嘉。
他雙拳一抱,伏地叩首,“謝陛下不殺之恩,罪臣有個不情之請。”
璟甌箐心裡一緊,他若要辯解,就會扯出豫王璟甌潭。
未想,修魚壽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稚氣,“罪臣想帶上冷稚。”
璟甌箐微微一怔,冷稚是她親賜的戰馬,就算他不開口,她也會讓它隨其一生。
“準!”
“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看着他隨御史官離去的背影,璟甌箐不禁仰天長嗟,那個小承王真得長大了。奈何,他修魚族比不得夏侯家,她璟甌箐鬥不過夏侯嘉!
衆臣看完這出鬧劇,咂舌下,諾諾散去。
璟甌箐冷眼瞟向身後的夏侯嘉,“這下,你滿意了?”
“箐箐,若你還記得先皇的囑託,就別再縱容豫王了!”
璟甌箐渾身一震,箐箐,她好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
“當年你執意封九觴,我已不再怪你。可豫王再這樣下去,會毀了北堯!”
璟甌箐背對着她,暗暗攥了雙手,咬着脣一個字也不說。
“箐箐!”
“夠了!你若還念及當年的情分,就別再逼我!”
夏侯嘉眼底隱忍着心痛,語氣驟冷了幾分,“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一衫水袖,迎風一擲,夏侯嘉決然離去。
璟甌箐身子一軟,悽然倒進座椅。
年少時的姊妹情深,終於在這王座前,被磨得一點也不剩了。
重騎冷雉,修魚壽笑得清冽,卸了一身玄鐵盔甲,反倒輕鬆了許多。
鐵騎營衆將士紛紛翻身下馬,單膝跪地。一首軍歌滄冷悠揚,隨着他離去的身影,漸行漸遠。
夕陽西下,擡眼又見晷城,只覺一抹蒼涼飄然其上,他繞了一圈,又回到盛王的地界兒了。
御史官見着他出神的模樣,不由笑道,“放心吧,用不了多久,聖上就會召您回去了。”
他說着遞給修魚壽一把短刀,刀鞘乃玉石精雕而成,通體瑩亮,握於手中只覺一絲清涼沁入心脾。
“刀鞘鑲有賢珠,遇毒則色變,將軍可明白聖上的一番苦心?”
修魚壽當然明白,當日侍監官宣讀聖旨到一半時,迎王一把奪過,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到了邊關後,還要領四十大板的刑罰,給小人以可趁之機,如今特意送他這匕首防身,就是怕他會遭人暗算。
“那四十板子,並非聖上本意,是遵王要給您一個教訓。有本官在,他們不敢真傷了您。”
修魚壽悶悶地沒出聲,他實在想不明白,遵王一向待他不薄,怎麼突然就對他發難了?
“你這待遇不薄啊!別人都是被關在囚車裡押到邊關,你是一路騎着馬賞着景兒的晃過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一個衣着華貴的中年男子從城門後晃了出來,熟悉的樣貌引得修魚壽眼角一陣酸澀。
“喲,盛王!”
御史官率先翻身下馬,上前作了個揖。
夏侯晟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笑盈盈地塞過去,“御史大人一路上辛苦了,一點心意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夏侯晟一早收到禁軍都統夏侯酌的密報,知道天堯城出了鬼。好在夏侯嘉和迎王鬥歸鬥,對修魚壽還是手下留了情,又把他還了回來。
夏侯晟和御史官一番寒暄後,見修魚壽還騎在馬上,照着他肚子就是一拳,“還捨不得下來!”
修魚壽悶悶地翻身下馬,“您怎麼不去管管盛王妃……”
夏侯晟忙瞟了眼一旁的御史官,跟着一巴掌打在了修魚壽後腦勺上,“這是你該管的麼,還不知道錯!”
御史官忙上前虛攔了下,半笑不笑道,“將軍這話說得不錯,您是該好好管管尊夫人了。”
修魚壽一愣,他一時口無遮攔,竟忘了皇上的御史官在這兒,直接讓夏侯晟下不來臺了。
夏侯晟暗暗瞪了他一眼,轉而向御史官道,“大人說得是,本王自當照辦,請!”
“請!”
修魚壽跟着倆人上了夏侯晟安排的馬車,一連趕了三天的路,來到了雁都盛王府。
回到了闊別五年的地方,修魚壽滿是愧疚。當初他一腔熱血,發誓不但要衣錦還鄉,還要把九觴城當做禮物送給夏侯晟,結果只帶回了一番落魄不說,還要勞煩夏侯晟爲他操心。
一頓家宴,修魚壽吃得不鹹不淡,也沒管御史官在場,便早早地離席進了臥房。
躺在牀上,他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索性拿出迎王御賜的短刀,起身去了花園。
月光打在清冷的刀刃上,隨着持刀人凌厲的揮灑,佈下了沙場獨有的蒼茫。
忽而一番掌聲,擾斷了這番景緻。
“不錯,我教的這套刀法,你還沒忘。”
修魚壽看了看四周,“御史大人已經睡了?”
夏侯晟點點頭,“還記得當年我教你的東西麼?”
兵者,將爲先;將者,令爲主。兵臨沙場,情義爲重;將臨沙場,軍紀先行。智、信、仁、勇、嚴,爲將者,不可或缺。
這些,修魚壽當然記得。夏侯晟就是想告訴他,做好將,帶好兵,不要多管閒事。可閒水工事,關乎數十萬百姓的身家性命,能是閒事麼?
“叔,你還記得禁軍的三字軍歌麼?”
出於民,忠於君,保家園,報國恩。不畏苦,不懼死,頭頂天,腳踏地,拜君上,承萬民。如果不能救民於水火,還談什麼承萬民?
夏侯晟嘆了口氣,“將兵之勇,救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夏侯酌已經懂了,以後你也會明白的。”
這前半句話,修魚壽沒聽明白,後半句卻是聽了個真切。夏侯酌當日不是來不及救,是根本不想救,他已經和夏侯嘉站到了一邊。現在,連夏侯晟都說他錯了,到底是爲什麼?
閒水工事關乎豫王璟甌潭,修魚壽現在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他們想借此扳倒豫王。
他忽地站了起來,“你們想造反?”
“混賬!”
夏侯晟驚怒之下,一躍而起,“如此大逆不道,怎可信口雌黃!”
迎王已然勢弱至此,再扳倒豫王,就等同孤立她。以後,迎王只能對夏侯一族聽之任之,這和造反又有什麼區別?
這些話,修魚壽沒敢說出來,夏侯晟卻看出了他的困惑。他不由重重地嘆了口氣,這孩子真得長大了,可朝政上水,又豈是這麼容易蹚的?
“混小子,你若還認我這個叔,就聽叔一句勸。聽令而爲,奉旨行事,除此之外,一律裝聾作啞!叔可以給你個準信,夏侯一族三代忠良,從未出過不忠不義之徒!”
這個準信是說給修魚壽聽的,更是說給躲在院牆後的那個人聽的。
夏侯晟早就知道,迎王欽點御史官押送修魚壽,就是要藉機探明他和修魚壽的立場。夏侯嘉這次的事兒做得太過跋扈,讓本就不太信任夏侯一族的迎王對他們起了疑心,也是在所難免。
“誰?!”
修魚壽忽而察覺院牆後的動靜,腳下一動就要追過去,卻被夏侯晟擡手攔下了。
“是管家養的貓,晚上喜歡鑽花園,別一驚一乍的。”
修魚壽狐疑地看了眼夏侯晟,那動靜雖細微,卻絕不是貓那種弱小的動物整出來的。
夏侯晟見他一臉不解的樣子,不由笑了,“還跟以前一樣執拗,不過本事倒是長了,盡給我惹麻煩。”
修魚壽低了頭,“叔,我錯了,我不該懷疑您。”
“行了,明早還要趕路,早些歇了吧。”
有了夏侯晟的承諾,修魚壽心裡踏實了許多。第二天一早,他拜別了盛王府,和御史官一道趕往邊關守城,曜城。